这些话,就像一根穿了线的针,在杨宣成胸口的皮肉里来回游走,刺地疼、拉地疼、扯地疼、揪在一处地疼。杨宣成面色铁青,他强压怒火分开众人,走到队列前头一字一顿道:“你说的道理我没听说过,但我听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又不是牲口要论血统,更不必把自己爹妈牵出来与人炫耀,就在眼下,我就比任何人更适合当巡警。”
这话顶得罗公子面色阴沉,眼看要滴出水来。白警长已经猜到这位罗长官再次莅临,就是专门针对杨宣成来的,他忙出来维护上司,指着杨宣成鼻子教训道:“你这臭小子,想造反不是!给我滚下去!看呆会儿我不好好收拾你!”
罗公子抬手止住白警长的话头:“你说你比别人更适合当巡警?凭什么?”
杨宣成扬扬下巴道:“我比别人能打,我比别人能跑。要不信,您试试?”
要说打,罗公子当然知道杨宣成厉害,他撇撇嘴,“哼”了一声道:“好啊,试试就试试。你能跑是吧?你们全体都有,现在出发去跑到北大关,马路口的电线杆上盖个个人名戳,然后再跑回来!三十分钟内要是跑不回来的,统统除名!没盖戳的、敢坐车偷懒的,一律除名!”
院中一片静默,瞬息之后除杨宣成之外的所有巡警呼啦一下子,纷纷扔掉手里的警棒、帽子等杂物,拼了命地挤出院门,争先恐后地拐弯向北跑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杨宣成站在台阶下仰首与罗公子对视着。罗公子读得出他眼神中的坚强与怨怒,杨宣成也读得出对方眼神中的轻蔑与不屑。杨宣成迎着罗公子的目光,缓缓后退几步,转身起跑。
“站住!”白警长忽然瞪眼在他身后高喊一声,“你怎么当差的?从长官身边离开要敬礼的!你懂不懂规矩?罚你,对着长官敬礼一百次!”
杨宣成对着白警长怒目而视。
“看什么看?没敬完礼不许走,耽误了时间回不来也算你自己的!”白警长转头对罗公子媚笑一下,继续板着脸道,“这是对长官的尊重,也是规矩!”
杨宣成咬着嘴唇,将目光越过对面,落在后面办事房的屋脊上,朝着那一丛从瓦缝中钻出来、在风吹中摇摆的杂草,一次次举起手臂敬礼。
从巡警局子到北大关,这一趟着实不近,还要跑个来回,更兼这白警长有意讨好罗公子,故意延误杨宣成的时间,而且杨宣成必须要赶在大部分巡警的前头回来。若是他压着时间点回来,罗公子必定还会有借口等着找他麻烦,到时候提前把他关在外面也说不定。
杨宣成走出院子,先将上衣脱了,卷了几下系在腰间,又从旁边卖布头的摊子上扯了两条布带绑住鞋子,再回头看了一眼巡警院子,这才拔脚朝北而去。
这一回与上九峰山赎肉票不同,为的不是出人头地、维护脸面,而是要争一口气,一口纵然千斤压顶也不低头的硬气。杨宣成心里打定主意,要像屋脊上那丛杂草一样,不管风来雨去,要咬着牙、较着劲,顽强地活下去。让那些以为能一手掌握别人命运,以为能制造别人悲欢的人睁大眼睛看,我会一直活着!还活得很好!
白警长见杨宣成出门了,又不放心,点手把家里几个躲在屋里的巡警叫出来:“你们几个赶紧追上去,想法拦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按点回来,他要是提前回来了,你们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看着这几个人蹿出院子后,白警长这才回过身来:“罗长官何必为这些臭穷棒子动怒呢,不用您动手,我动动手指头就把他碾死了。我这有好茶,给您沏上一杯,咱们坐在这等着看戏,看戏。”
杨宣成这边刚跑出街口,身后有人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他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同事。没等他问话,另一个人扑上来将他拦腰抱住。杨宣成这才发觉大事不妙。要将两人奋力甩开,后面陆续有人扑上来,嘴里叫着:“放走了你,我们就没差事了。这却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们。”手里擎着大棍子照头砸过来。
杨宣成甩不开抱着自己的人,头上却早挨了几下子,最重的一棒抽在耳门上,左耳针刺般地一疼,只觉一阵长鸣自耳中响起,立时街面上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杨宣成茫然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几个巡警向他扑来,这些人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五官中露出来的凶恶在平日里抓贼时都未曾见到过。再往后看,跑在最后的一个胖子,已经从旁边的摊子上捡起一把尖刀,颤巍巍地抱着冲了过来。
只一句话,就使得平日里打头碰脸、日日相见的同事,成了拔刀相向、以死相拼的仇人,这番变脸何其迅捷。就在不久前,在饭馆中向着他杨侍卫大献殷勤的还是这些人。即便是为着肉骨头相互撕咬的野狗们,也不过如此吧?杨宣成此时却没闲心感叹世态炎凉,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成那根肉骨头,高高扔起在半空中,下面扑过来的,是一张张血盆大口。
可此时的杨宣成,已经远非前日里被人追着砍手指头时的杨宣成可比。他抓过旁边炸糕摊子的小油锅,将半盆热油扣在低头抱自己腰的那人因为躬身而露出的后背上。一股焦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那人惨叫着松手。杨宣成接着反手一掌抽在揪住自己衣服那人的脸上,那人打了个趔趄却死揪着衣服不肯松手。杨宣成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紧他拇指,做了个撅柴火的动作,那人一声痛叫,松手倒地。
后面大棍子当头砸到,杨宣成斜身举起左手,木棍顺着他手臂卸力滑下,被他夹在腋下,接着杨宣成起腿踢裆,攥右手成拳一记“翻天印”,掀在对方吃疼而俯下的脸上。借势倒地后仰,阻住后面来人,杨宣成上步迎住一人,向右拨开对方右拳,将那人抹得侧身对他,接着他脚下不停,跨步上前横肘过肩扫中那人的脸,将其打倒。后面来人张着两手跃起扑来,杨宣成后退半步,抡右臂拢手为掌重重拍在那人头顶,这人扑倒在地,拍起一团尘土。
最后那个胖子颤巍巍跑到,却不敢再走近,隔着两步远只顾拿着尖刀在空中胡乱比划。杨宣成喘了口气,一脚将刀踢飞,上去一脚一拳将其打倒。杨宣成看了看倒地呻吟的这几位,匀了匀气息,向北发足飞奔而去。
这场街头恶斗以一对六,不仅杨宣成毫发无伤,而且是干净利索地将诸人一一放倒。这与不久前在利顺德大酒店厕所中,被两个持刀的刺客逼得手忙脚乱大喊救命的杨宣成简直判若两人。这其间差别,一来是他近日里习武下了极大的苦功夫,而且已经在武道上初窥门径,反应与身手自然要高过普通人不少。二来是刚受了非难,心中强压的怒气正好有了泄处,自然也就没了惧意。三来这些日子他饱看人情冷暖,已明白此时若不想当那被人咬在嘴里的骨头,除了拼命再无他法,因此同以往相比下手时凶狠了许多。
这边清理完累赘,时间也耗去了不少,杨宣成拔足径直跑上马路中央,将前面疾行的有轨电车当作目标,直追下去。(注:天津是近代第一个建设与开通公共交通的城市,1904年就开始修建第一条环城线路的有轨电车,时称“白牌线”,比上海提早两年有余。)随着白牌车一路叮叮当当,杨宣成发足狂奔,犹如野马脱缰、怒蟒穿山。他闪开汽车、自行车、行人、小摊贩,两脚发力越跑越快,一路扑到北大关,跳起来摸出自己的名戳,按在十字路口电线杆最高处,将印记盖在了所有巡警的戳记之上。
他正要转身往回跑,忽听有人喊他名字,侧过来看时发现却是老甲,抱着脚腕子坐在城门洞底下:“怎么了这是?”
“哎哟,别提了。哪个不长眼的嫌我挡路,推了我一把,就把脚崴了。哎哟,我可怎么办啊。”
杨宣成低头看着,这张哭丧的脸与前几日那四张因为要糖而哭的孩子脸还真有几分相似。他直起腰来呼了几口气,蹲下身,扭住老甲的脚踝给他复了位,右手使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来,我带着你跑!”
就这样,杨宣成把老甲架在右肩上,连扛带拽地拉着老甲往回跑。老甲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没跑出几里地就已经没了力气,整个人软在杨宣成身上,全凭他架着。但就这样老甲也迈不开步子,拖累得杨宣成也只能一路小跑着往前追。
老甲带着哭腔道:“老弟啊,你快放手吧,我不行啦!我不能拖累你啊。这差事我干不了啦!”
杨宣成急声道:“不行,你还有老婆孩子等你挣钱吃饭呢!你不行了让他们怎么活啊?”
老甲索性哭出声来:“我没本事啊……我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啦……兄弟你别管我了!”
“不成,他们越不让咱们活,咱们越要好好活,活下去!活给他们看!”
杨宣成咬咬牙,蹲腰抄裆,一把将老甲横扛在肩头,背着他迈步疾奔。老甲伏在杨宣成肩膀上,急声道:“兄弟你这是何必啊!别管我了,你的心我领了,咱巡警局就你这么一个好人,我不能连累你啊。”杨宣成不答话,也没了说闲话的力气,只将老甲紧紧抓住了,弯腰仰着头,两眼瞪视前方,发足向着巡警局飞奔。
杨宣成一路上左摇右晃,犹如久斗乏力才撞脱囚笼的困兽,忍着身上的酸疼、口中的焦渴,就是不敢停下来。从大步飞跑到小步快跑;从小步快跑到踉跄疾走;从踉跄疾走到跌跌撞撞,分秒不敢停歇地往回赶。
路口望风的巡警见两人跑回来,忙跑进院子喊道:“白警长,杨宣成跑回来了!”白警长一愣,低头看表,距离时间还有三四分钟,他扭头看了看罗公子的脸色,急声挥手道:“关门!关门!提前关门!”
两扇大门在吱吱呀呀声中关起,门外刚刚赶回来的巡警们哭爹喊娘地哀告着拼命往里挤,里面的人则用肩膀扛住门扇使劲往外推。
就在这时杨宣成已经扛着老甲跑回来,一路拼死拼活地狂奔,眼看着大门就在眼前咫尺,又怎能让它关上?
杨宣成解下腰间上衣,揉成一团奋力扔过去,搅住门轴,然后抓紧老甲,借着冲劲向挤在门缝处的人群后背直撞上去。这一撞势大力沉,将杨宣成与老甲连带着前面的几个巡警一同撞进了院子里,在地上滚作一团。
虽然无比狼狈,但终究还是在限定时间内跑回来了。杨宣成翻身躺在地上,张开大口喘气,他已经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了。同时被撞进来的其他人,则顾不得休息,奋力向外爬开,剩下他们两个孤零零地躺在进门口的地面上。
罗公子沉着脸走过来,摸出手绢挡在鼻子前面,皱眉道:“他一定是偷奸耍滑了!他历来就只会偷奸耍滑,占小便宜。”
白警长接口道:“对!没错。他一定抄了近道回来,他一定没到北大关,没在电线杆上盖戳!你是抄近道回来的!你们……有谁看见他盖戳了吗?”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低头不语,院子里只剩下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声此起彼伏。白警长又提声问了一遍,正得意间,忽然一只手臂自他眼前高高举了起来,是老甲。他躺在地上用胳膊斜撑着身子,却奋力将右手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动作很简单,却很坚决,他看见了杨宣成盖戳,他愿意证明杨宣成到过北大关!
白警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暗起来。杨宣成伸出手,将老甲的胳膊按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张几乎被汗湿透的纸,抖开了扬起在半空中。那是一张专门张贴在临街告示牌的《北大关百货店削价广告》,是他在路过时顺手从告示牌上揭下来的。
杨宣成举着这张纸躺在地上,他的眼神缓缓从白警长与罗公子脸上扫过,这眼神中有得意,有轻蔑,更透着一股硬邦邦看得见的坚强。这眼神罗公子读得懂,他分明是在说:你们这些小人,你们打不倒我!
罗公子的眼眸中寒光一闪,他冷声道:“好好当你的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