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我身边的所有声音静下去。接着,我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仿佛一面老鼓,发出疲惫的鼓声。 再以后,我的听觉无限下潜,就听到了血液流过血管时发出的唰唰声。 我静默不动,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蛰伏的蜗牛,时间渐行渐远,我完全困顿在一个极度缓慢的“蜗壳时间”里。 当我从沉思中再度抬头时,看见对面的石壁上,出现了极为纤细的线条。 这当然是在微观条件下才能看到的,我的视角,已经无限接近于卑微的蝼蚁。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只极为瘦小的蚂蚁,正沿着那些线条,匆匆忙忙前进。 它与我之间的比例,应该是芥子与须弥之间的差距。 所以,我对那些线条的端末,能够一览无余,而它却只是混沌赶路,头撞南墙,才知道此路不通。 很快,我就弄清楚了,蚂蚁正处于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迷宫之中,处处都是绝路,只有一条反复盘旋环绕的路线,能够在至少几十个转弯后,抵达迷宫出口。 要想让蚂蚁弄清正确路线,至少要在几万次甚至十几万次绝望碰壁之后。 即便如此,它也未必能够获得胜利。 我被困此处,是另外一种层级上的蚂蚁。 走出移魂玉壶,就是要走出蚂蚁的迷宫。 再向更远更高处看,原来,不仅仅只有一个迷宫,而是无数迷宫层层嵌套。 迷宫尽头,指向壶口。 我突然明白过来,那只蚂蚁并非真实存在,而是代表了我的思想。 如果我能逃出移魂玉壶,蚂蚁就能走出迷宫。 恍然间,我觉得每一个漩涡一样的迷宫,像极了一个人十指的指纹。 我展开双手,观察十指。 这次,我更加清晰地看到,石壁上的每一个迷宫,都等同于我的一个指纹。 某些相术大师曾经断言:“指纹如人生,道道通天庭。指纹磨平之时,就是一个人的死期。” 所以,天生缺少指纹的人,未来命运颠沛流离,暴毙者十之八九。 一个声音突然从黑暗中响起,既熟悉又陌生,既遥远又切近:“你为什么在这里?过去高高在上,如今却卑微臣服,跌倒在尘埃当中?” 我能感觉到,那声音正是神猴在说话。 之前它在视频当中曾经不止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感觉到它就在面前,只不过看不到它。 “我也只是误入其中,移魂玉壶成了灵魂的憩息之地,谁都无法控制,抵抗无面人的吸引,最终落得这样的结局。” 我没有强行分辩自己的处境究竟为何如此,也没有颓废自嘲,只是准确而坦诚的描述目前的困境。 “如果我能救你出去,你会不会跟随我?” 我轻轻的摇头,神猴被镇压在山下五百年,西方佛祖如来的每一根手指代表了一百年,它连自保尚且不能,又怎么可能顾及到别人? “我已经洞察了如何逃脱如来控制的方法,带你离开这只移魂玉壶,轻而易举。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弄清楚一点,如果将你镇压在山底下五百年,你又会做怎样的选择?” 恍恍惚惚之间,我觉得现在不是一只猴子和一个凡人的对话,而是变成了另一层面上的思想灵魂之争。 就好像最著名的庄子和惠子濠上之辩,没有人知道水中的小鱼快乐还是不快乐,但他们使用人类最高的智慧,为那些鱼定义了如何才能快乐。 “我会相信你,跟着你离开,但首先要弄清所有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不管你在山底下镇压了多少年,更不管你到底有没有离开这里,奔向西方极乐世界?我只想弄明白,移魂玉壶为何而来?在那个山洞中,你究竟去了哪里?如果木座大师使出三昧真火,会不会对你造成终极伤害?” 这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神猴沉默了,看起来,它也无法回答。 我想离开这只玉壶,回到外面的世界,但那不是此次调查任务的重点,而只是一个插曲。 任何一次51地区的调查活动中都要有一个明确结果,对与错、善与恶都必须一清二楚,而不能混沌一片,连基本的调查原则都没有。 虽然神猴保证能带我离开,可是未来的调查过程中,这些问题还是要纠结在一起,不可分开。 “一切都是真的,那又如何?一切都是假的,那又如何?五指山下镇压五百年,不是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承受的,或许正是因为前世因果,才有了这一世的痛苦纠葛。我不会埋怨任何人,也不会埋怨上天的神力,如果真的要埋怨,就埋怨我自己做过的可怕决定。” 神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只有那些看透了生死、看穿了轮回的生灵,才能做到这样泰然自若。 我确信,如果自己面临这种生死抉择,也会惊慌失措。 自始至终,51地区总部的所有核心人员,最佩服的只有大哥长风战神。 在他们的描述当中,大哥永远都处变不惊,能够淡定从容地应付任何难题。 “我带你走吧,远离这些红尘俗世中的纷纷扰扰,跟他们讨论对错没有任何意义,不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把什么取经和皈依抛的远远的,不再理会。” 我始终无法看透神猴,也无法理解它的真实身份。 正如此前我想到过的,假如神猴一直被镇压在萨瓦市的这个神秘山洞之中,小说和历史上描述的取经人又会是谁?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但那些只是关于江湖传说,而不是个人生死,现在我只问一个问题,这只玉壶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制造出来的?” 神猴沉默了一阵,忽然大笑:“你果然是身在壶中,不知乾坤。它为什么被制造出来重要吗?真正重要的是,人类需要一个灵魂栖息之地。人生百年,最终抛弃肉体之时,灵魂不能消亡,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假如有这样一个无限容纳、无限扩大的地方,过去的数千年时间里消失的几百亿灵魂岂不是都可以各得其所?” 它给出了一个无比玄妙的答案,让我似乎有所领悟,但却没有洞察。 我希望听到一个完整答案,这只玉壶到底还要存在多久?容纳多少灵魂?或者换个说法,还有多少人要在玉壶的吸引之下失去灵魂,变成行尸走肉,给社会带来巨大的恐慌? “我现在就带你离开,但你最好考虑清楚,离开玉壶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有什么牵挂,就要在这里彻底了结。” 既然话说到这种地步,我当然不能跟他离开。 毕竟,我所有的人生都在51地区,人生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寻找大哥长风战神,假如为了活命就此遁入空门,那也没有什么意义。 “很抱歉,我不会跟你走。每个人活着的目的不同,我要寻找一个人,虽然他失踪了,但我坚信他一直活着,等待着我去救援,所以我还是留在这里,谢谢你的好意。” “看看外面吧,如果留在这里,最终将会被消灭。一旦你违背驱使者的命令,瞬息之间,无论是火烧还是水淹,你都会死在这里,过去有太多人不自量力,以为壶中的世界跟壶外的世界完全平等,那就错了。” 我听都出,神猴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也夹杂着沉重的愤懑。 听他这么提醒,我瞬间明白,即便我的思想意识无比清楚,但是进入壶中,身体产生变化,与外面那个世界比较,已经处于绝对劣势,根本不可能与无面人对抗。 如果一意孤行,必将死路一条。 神猴到就看透了这一点,及时的提醒让我幡然醒悟,不至于误入歧途。 “如果你不跟我走,那就跟随手指尖上的指纹,它将指引你前进,奔向生命的光明之路,千万不要随心所欲,那只是一种错觉。人类命运虽然密密麻麻,乱如蛛网,但是一定有其内在规律,知道规律,就能走得更快更好。” 神猴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左侧三步之外。 我向那边望去,虚空当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影子。 “你在这里多年,一定明白,人类贪生怕死,绝对不愿意自己的灵魂被玉壶吸走,中途夭折,跟外面的花花世界彻底分手。基于这个原理,移魂玉壶的出现,一定会在全球范围内引发巨大的恐慌,如果你有足够的法力,就把这只玉壶带走,让它永远从人间消失。” 这就是我最朴素的情感,自从来到塔国,进行了一连串追查,所有人提到移魂玉壶,都是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认为这只奇怪的玉壶,让塔国所有民众惶恐不安,带来了可怕的扰动。 当然,我知道移魂玉壶到底是好是坏,不是普通百姓决定的,更不是黑白两道的喉舌能够说清的,而是由那些真正的玄学大师进行定义,洞察它的好坏。 那个影子盘膝打坐,五心向天,一直陷入沉默。 我相信自己听到的虽然是神猴的声音,但真正接触的却未必是那只顽劣的猴子,而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 只有修行者,才心怀慈悲,愿意无偿带我离开。 “你到底是谁?” 我终于问出了心里最疑惑的那个问题。 即使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文学研究者,都没有弄清楚,西天取经者到底是谁? 如果一切历史从头来过,一一理清,那一定会让这件事真相大白。 历史是经不起推敲的,尤其是这种似是而非的神话故事。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身在壶中不想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如果你想调查清楚移魂玉壶出现的始末缘由,那永远都没有结果。人类的历史就像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反复循环,不知对错。我们能做的,就是要把现实世界的问题处理清楚,比如那么多灵魂希望从纷纷扰扰的星球上逃离,应该如何安置?” 当下,我和他之间有一个重大的分歧,那就是他认为地球人想要把自己的灵魂交给移魂玉壶,而我始终认为是这只玉壶打乱了人类的正常生活。 这两者之间有根本的区别,谁都不知道哪边是对是错? 至少当我观看翡翠大厦玉壶杀人案的时候就认为,玉壶不该出现,那些人至今都应该好好活着,而不是变成植物人。 总部那边给出的结论也是如此,他们希望查清到底是什么人操纵着玉壶,肆意妄为,吸走人的灵魂。 51地区智者如云,连他们都这样认为,就证明各个国家的百姓同样如此害怕玉壶的降临,让许多人生死离别。 那个打坐的人影缓缓的摇头,伸出右手,张开五指:“一个愚昧的人在大山镇压之下五百年,也能够痛定思痛,洞察人类所有的致命弱点。所以现在我们讨论的根本不是玉壶的善恶,而是人类应该往何处去?亚特兰蒂斯大陆的消失已经指明了方向,深刻的研究它的历史,就能够解决人类的困惑。当下我只能跟你说,几小时之内如果你不离开这里,木座大师将会使用三昧真火,让你化为飞灰。” 对方的话语绝对不是虚言恐吓,而我能够想到,木座大师在无奈之下,一定会对移魂玉壶失去信心,被迫使用三昧真火,对其进行彻底焚烧。 古代神魔交战之时,三昧真火立功无数,每一次都能让妖魔鬼怪现出原形。 木座大师继承了上古奇术,其思想意识当然也跟满天神佛一模一样,逼不得已的时候,就得使出最终的杀招。 “你到底是神猴还是取经人?” 我无法得到准确答案,只能将自己的问题更加具体化,直指事实真相。 那个人忽然一声长叹,我能感觉到,他有无数话要说,但某些事已经过去太久,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欲说还休。 “那,重要吗?谁得了取经人的荣耀,谁留名千古,谁跟帝王平起平坐,谁成为千秋万载的教派之主……在我看来,都不重要。” 我无法捉摸这些话的意思,一时间怔住。 现在,我有种预感,历史和神话中都出现了巨大错误。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那个影子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我。 现在,我看清了,他虽然是修行者,但留着一把长发,发梢垂落到地,根本不是神猴。 “我是我,我只是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重,每一个字,都藏着深深的哲理。 “我是取经人,我又不是取经人。你知道吗?当我在五百个漫漫长夜里回顾这段历史,每一次都忍不住身心颤栗,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而这个移魂玉壶,成了我心里唯一的慰藉。” 我能感受到,那个影子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历史谜题。可是,西天取经毕竟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现在分清真相,也没有太大意义。 “如果太痛苦,还是不要说了。” 我不忍心逼迫对方,宁愿对方再次把痛苦回忆深藏起来。 “不,你是第一个当面问我真相的人,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看,木座大师即将发动三昧真火,此刻不走,就走不了了——” 那个影子向外一指,木座大师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向这边。 “走不走?”那影子再次问我。 我不确定木座大师接下来的行动,但是,当他的眉心里出现了细小的红点之时,我马上答应那影子:“走,现在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木座大师眉心绽开,一股三色火焰喷薄而出。 那影子猛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感受到风声,眼前一花,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晦暗的空间。 当我回头望去,玉壶已经在木座大师的三昧真火笼罩之下。如果我还留在那里,就变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三昧真火一道,就将火烧泥丸宫,令我在瞬间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那影子放开了我的手腕,在前面引路。 我看不清脚下的小径,只能跟着那影子,亦步亦趋,缓缓前行。 “我曾经矢志不渝,要从长安远赴西天雷音寺,取得真经,超度中原大地千万亡灵。走到这里,恰逢天庭指引,要我解救神猴,一同取经。那个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就不再赘述。但是,解救它之后,我们有过一席长谈,长达三天三夜。最终,它说服了我……” 那影子后来说的话,简直是离奇到了极点,即便是最伟大的小说家,都未必敢这么写。 所以,我做了大量删节,只剩下大致情节。 取经人揭掉了五指山顶上的符咒,神猴大发神威,掀翻了五指山,顺利逃脱。 可怕的是,它不但没有感激之心,反而与取经人开诚布公地谈判:“我去西天,你代我留在五指山下,假装仍然遭到镇压。这样做的理由是,我能打能杀,不畏强敌,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很快就能取得真经,送回长安,实施你的悲天悯人、百年大计。” 这是一个可笑又可怕的结局,如果取经人不答应,神猴野性大发,就会当场翻脸,杀人越货而去。
第128章迷宫微蚁穴,火烧泥丸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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