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萧萧嘶鸣声随着马蹄踏步奔袭而来,萧煦闪身躲避。骏马通灵,在他身前乖顺地停了下来,用头顶轻轻蹭了蹭萧煦带血的掌心。
随后赶来的内宦七手八脚地扶萧煦上马,萧煦忍不住再度回首,朱门正轰声而动。
萧鹤渊仍立在那里,只是隔得太远了,紫禁城里灯火阑珊,萧煦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
朱门“砰”地紧闭,尘埃四散,淹没了那一袭沧浪。
萧煦收回目光,催着马匹赶往相国寺。大都雪重,马匹跑起来也不利落,萧煦本就不擅马术,在行至相国寺时几乎是摔进雪里,腿打着颤再也爬不起来。
“皇太子殿下!”一阁臣认出萧煦,惊慌失措地撩袍前来,“殿下这是何苦啊…”
阁臣见萧煦满身血迹,不免抚膺长叹,捶胸顿足:“…好歹是君父,何至于此!”
“弼士,休得胡言。”
被唤作“弼士”的阁臣本欲怒怼,一见来人顿时偃旗息鼓:“…阁老…罢了,慎言慎言。”
方才一心念着,此时见了面萧煦却生出几分逃意,他迟疑着抬眸,像做错了事的孩童。
想来他的确是耻于晤面的,太学二十余书生,二十年宦海的阁臣,他担不起这重负。
“老师…”萧煦声如蚊蚋。
“殿下…”王衡目光哀痛,他亦有几分哽咽,“是病过了吗?”
萧煦眼眶一酸,他连连摇头:“老师不必为暄和担忧,此去一别,老师定要保重。浮萍尚有聚时,只要老师身体康健,终会再见。”
王衡慈爱地一笑。今年雪期晚,却比往年更冷,他却依旧只着一层薄夹衣,整个人显得那么得单薄。萧煦曾颇为不解,就此事询问过王衡。
彼时萧煦课业懈怠,王衡便令他在院中扎着马步。一听此问,王衡略有迟疑,他抚过手中戒尺,只道:“保暖□□,人之负累,过多过重,摧眉折腰,难见骨形。”
“殿下。”王衡见萧煦兀自发愣,便轻唤他回神,“臣曾说过,不宜思虑过重。殿下总是喜欢一个人琢磨,遇事不言不语。臣确是失职,身为太傅,却不知殿下何时入了佛门。”
“老师——”萧煦匆忙开口。
“殿下。”王衡温和地打断,自从萧煦及冠后,他便极少惩处,总是和颜悦色地一问一答,却总能令萧煦羞惭至极,“黎民求神是无可奈何。他们手中无权,脚下无势,一生不过仰人鼻息,求上位者的施舍。若是再无信仰寄托可依,你让他们如何走完这艰难的一生。”
“可殿下不能。”王衡字字句句如鞭笞,打得萧煦满面羞惭,“家国永宁是求不来的,黎民不需要一位求神拜佛的储君。”
“那蒲团上求的不是解脱,是祈求宽恕,宽恕贪欲和痴嗔。殿下龙子凤孙,岂可自轻自贱。殿下要贪,贪仓廪丰厚,百姓皆有所侍;殿下要痴,痴权宜谋划,远离小人算计。不贪不痴,储副何为?”
一师一生同立雪中,薄雪积了满肩,王衡下意识为萧煦拂去肩上细雪,二人皆猛地一愣。
半晌后,王衡略施一礼:“臣…无状。”
萧煦偏头闭目,忍下了眼中潮湿:“…暄和就在此处,目送老师离开。”
王衡被众阁臣扶上马车,萧煦呆立着,还是没忍住落了泪,在眼尾凝成冰渣,眨眼时一阵刺痛。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迅速驶离,在雪中留下一行车辙。王衡忽地掀开帷幔,探出半边身子,在雪里高声喊道:“保暖□□,人之负累,过多过重,摧眉折腰,难见骨形。忧思过虑,亦是如此。今日虽别,远隔国土,然犬马于前,并无分别。望殿下卸下重担,山水自会相逢——”
“咚”——
禅房檀香起,僧敲佛钟,庄严虔诚,响彻大都。
“老师!”萧煦无助地向前一抓,像是要挽留什么。
“咚”——
东楼悬钟,西楼架鼓。萧煦在一片佛香中凝心闭目,在晨钟暮鼓中想起了王衡的叮咛。
“苦海虽远,舟亦可渡。施主虔诚谛听,有否悔悟?”
萧煦睁眼,见主持率一众僧徒在旁静候,便躬身施礼。
主持合十还礼:“殿下这边请。”
主持领着萧煦穿过经楼,绕过松柏,在僧舍前住脚。他慈眉善目地朝萧煦一笑:“久别重逢,人世之大幸,殿下请。”
萧煦略一踟蹰,他回首一望,正见宝相,观世音柳眉凤目,端坐于须弥山中。萧煦不由发问:
“敢问主持,这庙门外是何物?”
主持答道:“十丈红尘。”
萧煦却轻声说:“可为何我触目所见,是民间疾苦。”
主持不答,合十施礼后飘然而去。
萧煦收回目光,掀帘入内,见僧舍中已有一人,他近乡情怯,却是连出声发问也不敢。
那人坐于窗前,听着悠悠钟声。他身侧立着位曼妙少女,一身捻金银丝刺绣妆花裙,闻声望了过来。见着来人是谁,她明眸微讶:“…太子殿下?”
萧煦也微带讶异:“…多年未见,我见小娘子面色红润,看来已大安了。”
明月楼施女礼:“有劳殿下挂怀。”
这边叙旧,王衡已收回视线,他在明月楼的搀扶下起身:“臣拜见太子殿下。”
一别数十年,王衡鬓发皆白,他褪下了官服,看起来更像位慈父。
“老师请坐。”萧煦忙上前替王衡看座,王衡握住萧煦的手腕,略带落寞,“殿下分明如昨,可臣已然老迈了。”
萧煦亦回握住王衡,手心下衰老而松弛的皮肤让他心间一颤:“…老师那年因病致仕后,暄和知老师身在何处,却也未曾亲往探望,身受煎熬,未曾停歇,今日禀明,倒是上苍垂怜了。”
明月楼替二人看茶,一杯下肚,愁绪也散了七八分。
萧煦轻放茶盏:“老师可知昨日风云已变?”
王衡沉吟:“一夜北风紧①啊。”他抬指向上一指:“上苍之变,何人不知?”
“众人皆知一夜北风,却不知北风何由。”萧煦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茶盏,“此番并不是阿渊锋芒过盛,为着穆尔罕继任大汗一事和陛下僵持。”
王衡:“莫非…”
明月楼也看过去。
萧煦三言两语说完了旧事,僧舍里一片死寂。他试图缓和气氛,便主动岔开了话题:“当年那封密信,是北戎人递进太子府的。当年穆尔罕不过一垂髫孩童,不会有这般心计手段,但想来那件事也不会被太多人知晓,北戎人是如何知晓的,却为一疑点。北戎人野心不小,阿渊所言,实则并无错处——”
王衡轻叹:“殿下,你不该去拦燕王。”
萧煦话音一滞,他盯着手中茶盏,不再出声。
“这事不管如何做都是错,没拦下燕王是违旨,该罚。拦下燕王…”王衡一顿,“陛下都没能拦下的人,却被殿下拦住了,这又算什么?”
“可我没有别的法子了…老师”萧煦复杂地一笑,“那年老师离京后,阁臣也相继被贬。自那后,东宫僚属也被陛下寻了个名义大肆更换,新进的士子再不敢同我亲近,这些年我是真的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②。”
“在和陛下的博弈中我早就败了,败得一塌涂地。我成了陛下的傀儡,受他指令,凭此苟活。我懦弱无能,不堪一击,但天下庶民不该替我受罪。我是败了,可萧氏没有,大兖没有。大兖需要一位大刀阔斧的中兴之君,他会破除沉疴,抵御外敌,将一切错乱都拨回正轨。”萧煦越说越激动,“老师,你知道那个人是谁。此番劳动老师,即是想请老师再度出山,辅佐燕王,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