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童觉可能正在向我表白。
今天我去东京机场迎接这位留学归来的甜品师,然后一起坐大巴回到宫城。现在他站在我家门口的玄关处,换了拖鞋,脱了风衣,但是死活不肯摘掉那顶魔术师一样的高筒绅士帽。壁灯的灯光有些暗,但他的眼睛很亮,很像旧照片中两眼放光的猫。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下一步动作,看着他取下滑稽的礼帽,示意自己的头顶除了新发型之外一无所有,紧接着他把帽子递给我,我配合地接过来检查了一遍,里面确实空无一物。然后他满意地点头,动作利索地从帽子里变出一个心型的巧克力盒。
盒子最下层铺了一层金色的锡箔纸,里面摆满了造型各异的巧克力,有眯着眼睛的猫猫头还有稻草人的帽子,有精致的小排球还有栩栩如生的白鹫翅膀,总之花样百出无奇不有。天童伸直了胳膊将礼物捧给我,像是捧着一颗心。
我正要去接,他突然俯下身凑近,歪着脑袋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连音调也拐了十个弯:“你知道我在表白,是吧?”
我眨了眨眼睛,故作不解地问:“你知道我会答应,是吧?”
事实上我对天童的表白并不意外,可能是相识的时间太久,我也感染了一点奇迹之子的预判能力。“天童也喜欢我”这件事更像是一种强烈的直觉,每次他看向我的时候似乎都在传递这样的信号。
不过我和天童上一次见面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虽然我们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时刻共享着彼此的近况,但对于见面仍然保持着充分的期待。
在持续降温的冬季,他回日本做交流活动,我正好在东京工作,两个人一起坐地铁回市区。车厢里的人很多,我们几乎站完了全程,终于在倒数的下客站等到了一个位于车门和贯通道之间狭小的双人座。
对面的玻璃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我们肩膀挨着肩膀靠在一起小声说话,他说今天分享会上的甜品一道比一道奇怪,比如“火焰山一样的酒心熔岩蛋糕,把戒指藏在里面就可以直接求婚”;还有“薄荷冰激凌华夫饼的造型很像宫城的松树,点缀的巧克力球也是松果的造型”;以及“蔓越莓舒芙蕾明明和小狗脚印才是最配的而他们居然用了车厘子”等等。
话虽如此,天童看起来十分满足,就像在奇妙乐园里四处探索的孩子,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新奇又浪漫。他上一次这么高兴还是在白鸟泽打排球的时候,鹫匠教练虽然严厉,但在某些方面的确给予了他们很大的自由,于是以牛岛为首的一群妖怪每天在训练室群魔乱舞,发球、传球、击球、扣球,每一个动作都在合理中透着一丝离谱的强悍。
沉浸在回忆中的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我们已经相识了这么久,小时候就读于同一所国中,高中又都考入了白鸟泽学院。过去他是共我一起回家的同学,现在如果每天上下班能一起坐地铁的话也很不错……多年友谊即将在贪心中变质,就是不知道会升华还是会堕落,我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表情,准备重新投入他口中光怪陆离的甜点世界。
但是天童忽然沉默下来,他歪着身子看我,本来就手长腿长的人现在看上去极其别扭,像一根扭来扭曲的活泼弹簧。
“你觉得无聊吗?”他问。
还是和过去一样敏锐啊。不过不是无聊,只是走神的时候心动了一下。我面不改色地看向他:“完全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一直很关注你哟,我的注意力可是全部在你这里!”他意有所指地哼了一声,确定我完全没有负面情绪之后重新调整了姿势向我靠过来,“猜错了吗?既然猜错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去买衣服好不好?”
不知道前后有什么逻辑,但是真的在涩谷站下了车,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五颜六色的灯牌格外闪耀,街上大部分都是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我们慢吞吞散步去购物商场,中间天童忽然伸手拦了一把,在距离我几厘米的位置截住了一个抱着南瓜玩偶横冲直撞的孩子。
“这次猜对了~”他神采飞扬地说,“不要像球一样乱飞啊小朋友——”
虽然是在提醒对方注意安全,但明显过于抽象了,那孩子看上去十分委屈,我把脸埋在围巾里笑,拽着他走进旁边的服装店,比起吵闹的街道这家小店要安静许多,店主是一位前卫的老太太,带着鲜艳夺目的帽子坐在躺椅上织一件五光十色的毛衣。
天童立刻感兴趣起来,他没去打扰对方,自顾自在店里转了半天,终于从前面的衣架上抽出两件风格中性的女式卫衣,一件黑色一件深蓝色,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问哪个更好看。我放下眼前的衬衫打量他手中的衣服,冷静地得出结论——这两件都不太合适。
“欸——因为穿女装太奇怪才说不合适吗?”天童夸张地凑过来,架着衣服的胳膊向两侧伸直挡住我的去路,像田野里炸开的稻草人。“太奇怪”和“不合适”的发音咬字都很奇妙,跳跃飘忽的尾音透出一点试探的意味,他转着眼珠上上下下地看,我干脆伸手去捂他的眼睛。
天童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他的睫毛在我手心轻微颤抖,很容易让我联想到蝴蝶煽动翅膀起飞前落下的吻。我的手掌因此开始发烫,匆忙地收回却发现他仍然顺从地没有睁眼,于是我把那两件衣服取下来收好,重新拿了两件大尺码的同款放到他的胳膊上。
“是给稻草人的新衣服吗?”他闭着眼睛问。
真是心有灵犀的比喻,我露出一点笑意,决定严谨地回答他的前一个问题:“不是因为女装很奇怪,你想穿什么都可以。主要是那两件太小了,你穿不下。”
织毛衣的老奶奶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就低下头继续配线。天童仍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我催促他喜欢就快点换上试试效果。“可以睁眼了吗?”他拖长音调——既然已经睁开就不用多此一举了吧——然后心满意足地哼着歌大摇大摆走进了试衣间,看起来就像一个真的稻草人那样高兴。
尽管我也不太清楚稻草人高兴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与其说天童像稻草人,不如说在此之后再见到稻草人,我都会觉得它像天童。
而这一切,如果要追溯源头的话,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成为了能够一起逛街的朋友呢?如同乱糟糟的毛线球一样捋不清头绪,我的脑海中闪过的全都是高中时零碎的画面:一起去小卖部买零食,下课时间在草丛里寻找眼熟的小猫,偷偷分享社团八卦比如五色学弟为何这样……
印象最深的是天童刚加入白鸟泽排球部之后的两周,没有社团活动的休息日,我和他约好一起去学校对面的超市买冰棒,天童坚持要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挑出我最喜欢的口味,于是强行把我封印在门口等他出来(其实就是念念有词地围着我转了一圈表示施法成功)。
在等到天童之前,我先等到了他的队友濑见英太,据说在队伍里担任着二传手的位置。这位友好的同辈看起来有些局促,但还是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非常抱歉,我现在说的话可能有些冒昧,但是作为天童的队友,我希望可以更加了解他。天童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请问,你是如何理解他的?”
真是可靠的队友,未来三年能够和这样的人一起打球天童会很高兴吧。我看了看玻璃窗里那个哼着歌选冰棒的人,又想起他在国中时的境况,感动又为难地回答:
“我不理解。”
濑见同学看上去宛如遭受晴天霹雳,而我后知后觉感到尴尬,只能尽最大努力安慰对方:“非常感谢你愿意问我,但是天童的话,如果你拿他当作真正的朋友,他一定会知道的。任何情况,对他有话直说就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