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大雨密密匝匝,遍地尸骨遗骸。
潮湿的腐朽打在地上,血肉混在泥泞里,陆杳白衣被染成残忍的血红,血顺着剑刃滑下,他蹒跚着从山上走下,衣摆撩过数具妖身。
错了,都错了,全都错了!
不该是这般结局。
他又回到了村庄,一具头骨阴森森盯着他,皮肉被啃得血肉模糊,露出森冷冷的白,头颅皮开肉绽,几缕头发贴着肉。
头骨动了几下,一只肉爪破皮而出,碎肉溅开,灰黑硕鼠填饱了腹,冷不防撞上寒光,甩着长尾仓惶出逃。
剑从手中脱落。
剑修的道心是剑,他们与剑为友,不理世俗纷论,心向至纯境,堪破红尘梦。
剑修扔掉了手中的剑,抛弃自己的道心。
陆杳跪在雨中,泥污溅他一身,天之骄子坠入泥潭再也不起。
如果他能早个百年认识清歌,如果他能放下他可笑的傲慢,如果他不走……
如果如果,如果巽风神睁眼——
“我一直都是你的信徒……”
神女弓神像前,陆杳伏地痛哭,雨砸在他身上,化作刻骨的痛,“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的沧海州!”
陆杳抬首,九州最大最高的神像,悲天悯人的神女手捧花簇,闭眼不见众生。
“你是神,是沧海州的母亲啊……”陆杳狠狠砸向神像,坚硬的石头纹丝未动,陆杳拳头流血,一拳比一拳猛烈,“你的孩子被活活啃食而死!”
“神爱众生,爱万物,妖也是芸芸苍生。”陆杳的意识开始模糊,他低声喃喃,“你点化了那么多妖,为何不愿点化她?”
经年的信仰一夜坍塌,陆杳歇斯底里痛哭,他是少年奇才,是花信信徒,他曾日夜供奉被沧海遗落的古神,曾自信世间疾苦,他可仗剑斩除,天下苦厄,神明庇护众生。
“花信上神是最慈悲的神明。”年幼时,温柔的母亲把他抱在怀里,“她有春风化雨的温柔,润物无声的仁慈。种种苦难,千愿万求,仁爱众生,必不负世。”
仁爱众生,必不负世。
“陆行之后陆杳,切求上神垂眸,施舍仁心。”陆杳哽咽开口,庄肃神像映眸,他捡起一地信仰,将它们拼凑成难言的伤悲,“救苦救难,带亡魂重新归家。”
陆杳近乎卑微祈求着,在神像前叩首,一声又一声,瓢盆大雨似神女哀泣,她在怜悯生灵。
雨砸神像,自眼睑滑落之际,一滴水生出熠熠光辉,温光照世,雨似乎温和了,远方郊野的血地消融,白骨生肉,妖身化人。
泥地又长新绿,夜色褪去,苍茫天际迎羲和驾车,白狐追逐伞盖似的婆婆丁嬉闹,孩童混在草长莺飞中笑闹。
神像前,陆杳愣愣伸手,身着神装的花信周生华光,神像雕不出她二三悲悯。
“真的是你吗?”陆杳泪未尽,虔诚慕盼,手在即将碰到她时顿滞,手放心口,仰望神女,“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最爱人的神。”
花信不喜欢被人仰望,她屈膝蹲下与陆杳平视,抚上陆杳眼底擦净他的眼泪,“应尔之愿,恭请尔欢。”
神像生辉,衣带化花,虚幻的世间就此永留此景,不再是恨怨遗仇,生灵终得欢愉。
万物消弭生花,连风也成了飘飞的芳菲拂过神明和她的信徒。
震雷骤然轰鸣,划破烟紫暗空,叶希瑜瞬间惊醒,呼吸促急。
花信更虚弱了,嘴角渗血,柳扶光正在为她渡灵,面色不大好看,“为了一个虚幻假象耗费的神力,怕是足够你强行带他破境两次有余。”
花信面色白得吓人,唇角的笑痕让她看起来生动了些,声音细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说了,‘应尔之愿,恭请尔欢’,庇佑苍生是我职责所在,看世间无苦是我此心所求。”不止柳扶光,叶希瑜也阴沉着脸,她随花信一道入梦,清楚花信施法时有多痛苦,花信脑袋一耷拉,安抚他们,“何况我说过,若有未了之愿可在神像道观告知于我,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到。”
一道身影扑了过来,在三人始料未及时掐住花信,花信五官微拧,牵动一身伤,青衣沾血。
陆杳已经清醒了,墨瞳恨恨瞪着花信,双手青筋暴起,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柳扶光冷淡的面容出现裂缝,要拉开他。
“陆杳!”柳扶光冷冷出声,眸中蕴藏寒冰风暴,“你想弑神?”
柳扶光力道未减,一字一句道:“滚。”
叶希瑜聚力击向陆杳,陆杳腾不出手还招,生生抗下一击,被击飞数步之远。
“阿薰,你怎么样?”叶希瑜把花信从地上扶起,花信嘶声,表情隐忍,叶希瑜凝容,朝后看过去,花信后背被崎岖地面磨出血。
“陆杳!”叶希瑜火气蔓上心头,“你自己的事,怨花信做什么?”
该怨陆杳冷心冷情吗?还是怨清歌杀孽深重?或者花信真的愧对苍生?
世间事,世间情,难分对错。
陆杳被柳扶光钳制住动弹不得,他恨声道:“当初你在哪?梦中你出现了,为什么现世你却迟迟不肯出现?!”
当信徒抛弃对神明的信仰,神明也会成为被摆在供台上的祭礼。
沧海神明此刻何其狼狈,花信瘫在地上,像只被人抛弃的幼兽蜷缩在一角,陆杳的声声控诉撕扯她的五脏六腑,十指嵌进肉里仍未感知。
花信浑身都在颤抖,铺天盖地的窒息席卷而来,神明是高高在上的圣像,如果哪天连神也哭了,一定是世上有最悲怆的疾苦。
她哭了,哭得肝胆俱裂,那些被遗忘的,被抛掷的记忆再也回不来了,余下的记忆只剩下八苦十劫。
她不知道为什么哭,为谁而哭,因为不知道,所以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