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若妤却抓紧了林氏的袖边,“阿娘,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不习惯人伺候……”
“那怎么行?我们元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堂堂嫡姑娘身边没个使唤人,岂不是要叫旁人看了笑话?”
林氏知她是在乡下住惯了,轻拍她的手背道:“妤儿,往后都在京中,你慢慢习惯就好。”
“我知道了,阿娘。”
元若芙一眼瞧到她空荡荡的手腕,关切问道:“阿妤怎不将我送你的镯子戴上?是不合你心意吗?”
元若妤闪眸见姐姐手腕上赫然是一只与她一模一样的手镯,心生欢喜,“不不不,我很喜欢,只是这是姐姐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怕磕着碰着坏了就不好了。”
“阿妤真是可爱,你放心戴便是,往后姐姐还会送你更多有意思的玩意儿。”
姐妹俩亲昵无间,林氏看着甚是欣慰,“也不早了,我们便走了。你姐姐的院子就在隔壁,你若有事过去寻她便是。”
元若妤送着母姊出了门,人去院空只剩下她和荔儿。
“荔儿,你可知道罗妈妈在哪里吗?”
荔儿恭谨站在她身侧,听她这般问疑惑地抬头,“罗妈妈?姑娘是不是问错了?我是崔嬷嬷领来的。”
“我问的是我的乳母罗妈妈,你不知道?”
“噢……”荔儿尴尬挠挠头,“婢子是今日刚入府的,并不知晓姑娘还有一位乳娘,往后必当铭记于心!”
“无事无事。原来你也是新来的,那往后我们便一起熟悉熟悉府中事物。”
元若妤暗道母亲真是周到,找来个新人与她作伴,应是怕她心中胆怯吧。
城北,安陵侯府。
裴衍勒马停在侯府大门前,早已恭候多时的重鸣连忙上前接过缰绳。
“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如何?府里又出什么岔子了?”
将缰绳交给马厩小厮,重鸣跟上裴衍步子,“那倒没有,不过我看您不在这几日,侯夫人似乎很是开心,她一开心我便觉得没什么好事,恰好您又迟迟不归,我这才担心嘛。”
裴衍冷笑一声,“她自然是要开心的,险些就拿走我所有身家了。”
重鸣听出他话中端倪,变了脸色,“公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照信上所说到了芋县郊外,可尚未下马便有人自暗处放箭。”
重鸣心下一凛,着急问道:“那公子可受伤了?”
“我身中一箭,所驾之马也中箭将我摔下了山崖,所幸得一女子相救才留住性命。”
裴衍语气平淡,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前后起伏倒是将重鸣吓得不轻。
“公子觉得是侯夫人所为?”
“未必,”裴衍缓步向主院方向,“旁的不还有几位叔婶?”
重鸣捏紧了拳头,愤愤道:“实在可恶!侯爷不过昏迷半月,他们便急不可耐了!”
“公子打算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既活着回来了,他们便别想如愿。”
“是!重鸣必当为公子披荆斩棘!”重鸣义愤填膺话毕才发觉已经到了主院门前,连忙噤了声跟在裴衍身侧。
裴衍一路走进内庭,门前的侍女扬手跟了一路也拦不住,不断重复:“侯夫人正在休息,大公子还容婢子通报一声!”
可裴衍不做理会,不急不缓进了正厅,安陵侯夫人王氏正同二三房的正室谈笑:“……便是有来无回了。”
堂中一片哄然,却没注意到屏后徐步而来的人影。
那侍女已然守不住局面,连忙跪倒在王氏面前连连磕头:“侯夫人恕罪!婢子未能及时替大公子通传,惊扰了夫人们,请侯夫人恕罪!”
三名妇人的眼神却没有一个落在这侍女身上,而是齐齐望着本该一命呜呼的裴衍,神色难看。
“儿子见过母亲,父亲的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裴衍无视几人惊诧,恭敬向王氏行礼问安,复又转向二三房,“二叔母、三叔母也是来探望父亲的吗?”
王氏面露菜色不语,二三房则是心虚胆怯,硬挤出个笑容来:“贤侄,你、你回来了呀……几日不见,倒是消瘦了。”
裴衍抿唇浅笑:“多谢叔母关心,侄儿会好生照顾自己的身体的,定不叫各位长辈劳心。”
王氏缓了缓神色,慈爱笑道:“且儿已经来侍奉过汤药了,你便着手你与元家女儿的婚事便好了。这几日你不在,我已经替你将纳吉纳征之礼办妥了。”
“是吗?”裴衍低笑,“母亲还真是心急。”
王氏面不改色,仍笑得温和,“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侯爷身体每况愈下,我也是想借你的婚事为你父亲冲冲喜。”
“是,母亲思虑周全,儿子都听母亲吩咐。”
见裴衍态度顺从,王氏以手撑额,“那好,安你也请过了,我身子乏了,你回去吧。”
“那儿子便退了,母亲切莫过度操劳了,如今父亲病重,这偌大的王府还得‘靠您’撑着呢。”
裴衍说到后面语气加重,笑着离开了主厅。王氏被他气得牙痒痒,无处发泄,将茶盏摔到方才通报的侍女面前,碎片划破了侍女脸颊,渗出点点血珠。
她连忙又磕了几个响头:“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王氏目光锐利,轻扬衣袖,“还不快滚!”
“是、是。”那侍女强忍着脸上痛楚,将地上碎片尽数捡起退了下去。
“嫂嫂莫要生气,”二房的刘氏壮着胆子给这头怒狮顺毛,细声咒骂,“这小畜生不过得意这一时,日后有他好受的!”
三房的左氏也忙附和道:“是呀嫂嫂!这混账不过仗着手里有几个铜子儿,在侯府作威作福,可婚事还不是得听您安排?待那小户之女过了门,他房中之事还不是任我们摆布?”
王氏稍缓了神色,复又得意起来,“也就是侯府如今式微,否则怎轮得到他一个私生子跳脚?还占了我儿的长子之位,他再嚣张,也不过是个和他亲娘一样的下贱东西。”
“待元家女进门,他那点家产便都是我的且儿的。”
刘氏见她恢复如常,连忙告辞:“是是是,嫂嫂您消消气,我们便走了,您好生歇息。”
这边裴衍方从主厅出来便听见屋内打砸之声,重鸣忙迎上来,敛声问道:“公子,这是侯夫人又在砸东西呢?”
裴衍点点头,重鸣哼了一声道:“也不知她砸个什么劲儿,砸完了还得用公子的钱去购置新的。”
“慎言,还要我交代你几次?”
重鸣噤声颔眉,“是,公子教训的是。”
两人正欲离开,那被划破脸的侍女踉踉跄跄从厅内出来,慌乱撞上裴衍的背脊,又将手中碎片撒了一地。
“你做什么?!”重鸣厉声训斥被裴衍抬手拦下。
裴衍睨了一眼她脸上的伤,淡淡道:“重鸣,你帮她收拾一下,然后去取瓶药给她。”
“公子?”
重鸣不解看他,想问为何要帮侯夫人手底下的人?却只有一个徐徐而去的背影留给他。
重鸣蹲下,见她手掌也被划出伤口,于是将她两手从碎片堆中拿开,用手帕将瓷片都包了起来。
那侍女随他一起站起身来,接过手帕,连连俯身,“多谢重侍卫,多谢大公子。”
重鸣见她可怜也消了偏见,摆摆手道:“你这伤……唉!跟我来吧。”
来京路上折腾了几日,元府的床又格外舒适,今夜元若妤睡得特别香甜。
次日醒来时迷蒙看见罗妈妈,还以为是在雨桑村,迷糊道:
“阿娘,今日我去摘桑叶,做份桑叶豆腐给你吃吧……”
“好,那也要先起床才行哪。”
元若妤听到回应,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原来真的是罗妈妈,她欣喜伸臂抱住她,“阿娘!你昨夜在哪里睡的?为何不来找我?”
“昨夜夫人让我在厢房睡的,今早上便让我搬过来了,我如今就在润芳轩的偏房,往后又能一直照顾姑娘了。”
元若妤欢喜将头靠在罗妈妈胸前,“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二姑娘,罗妈妈,我打来热水了,让我来伺候姑娘洗漱吧。”荔儿捧着铜盆风风火火走进来。
元若妤昨夜与荔儿谈了许多,知道了她是因为家中姊妹太多才被送来做侍女的,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与她甚是合拍。
擦过脸后元若妤坐在铜镜前,由着荔儿为她梳头,她虽年纪小,可一双手却巧得很,半盏茶的时间便替元若妤梳了个别致的双螺髻。
荔儿挑了一对鹅黄色发绦,边系边笑道:“姑娘可真好看!是我从小到大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样好看的女儿,元家一下子就有两个,可真是有福气!”
“福气?”元若妤忽然就笑了,朝罗妈妈看了一眼。
这还是头次有人把她和福气说到一处呢,真是新奇。
罗妈妈微笑对她摇摇头,“装扮好了便去膳厅吧,用完早饭老爷还要上朝。”
“是,阿娘你陪着我一块儿去吧。”
“我就出去了,只在这儿等着姑娘。还有往后姑娘可不许再叫我阿娘了,夫人听了会不高兴的。”
元若妤垂眸,委屈道:“不要。您也是我的阿娘,我为何不能叫?”
罗妈妈知她脾气犟,拿她没法道:“那便只许在私底下这样,世上岂有一子双母的说法,切莫让旁人听到了。”
荔儿陪着元若妤出了润芳轩,却见有源源不断的家丁往元若芙的摘星阁里一箱一箱地抬东西,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其余的只好抬进了屋内。
荔儿好奇探头去看,“姑娘,大姑娘这是要出嫁了吗?”
元若妤不解:“为什么这么问?”
“这么多东西,难道不是聘礼吗?我看还有杆缠了红纸的称,不就是‘如意称’?”
元若妤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是好事将近。难怪爹娘着急叫她回来,原是不愿她缺席如此重要的时刻。
元若妤踏进正厅,却见饭桌上的三人都面露愁容,见到她来又换了笑脸。
“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我看姐姐的聘礼来了,你们怎么反而不开心呢?”
“阿妤看到了?”元若芙巧笑嫣然,招徕她坐到自己身边,“爹娘不是不开心,只是舍不得我走呢。”
元若妤闻言望向尊长,元凛与林氏纷纷点头,元凛沉声道:“妤儿与你一般大,也可将议亲提上日程了。”
元若妤连忙摆手,红着脸道:“女儿的婚事不必着急,妤儿方回元家,还想多陪陪爹爹和娘亲呢……”
林氏目光慈爱,亲手为元若妤盛了一碗白粥,“也是,不急于这一时。”
早饭用毕,元若芙提出要带着元若妤逛逛京都,林氏犹疑半刻后还是笑着允了。
送着姊妹二人上了马车,林氏回房为元凛拿来洗净的朝服,纤臂绕过腰身调节革带松紧,再三思量后还是婉转开口:“夫君,安陵侯府如今早已不复从前,可妤儿好不容易才回到我们身边,当真要将她送到那魔窟里去吗?”
元凛见她含泣模样心有不忍,可还是不争气道:“妇人之仁!你懂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安陵侯府再没落,也是勋爵之家,何况如今三皇子对芙儿有意,一个不慎便是两边都得罪,往后我们元家还能有安生日子吗?”
林氏被他唬住,泪凝在眼角将落未落,元凛心中忽然烦躁起来,冷声道:“更何况妤儿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多就在家中一刻都是无尽变数,赶忙送走才是上策。”
林氏本就对女儿心怀愧疚,如今还要算计亲生骨肉,整夜难眠不是滋味。
春末谷雨,昨日露霖随风入夜,猝不及防倒了场春寒。
一方褊狭菜园中,老少两名女子弓腰在锄着蔬边杂草。老妪年迈,不多时便撑腰站起了身子,额间冒出密麻细汗。
一旁少女瞥见连忙起身过来替她拢了拢衣领,一双黛眉轻蹙,抬袖吸净老妪额间汗滴,疼惜劝道:“阿娘,今日变了天,您可千万当心身子。”
罗妈妈捻住袖边替她拭下指尖的污泥,缓声道:“姑娘不必为我忧心,不过是年纪大了,做起事来总是不利索,现下最要紧的便是凑足入京的银子,好让姑娘早日与老爷夫人团聚才是。”
元若妤感受着指腹轻柔的动作,心生愧意,“都是我连累了阿娘,这些年在这穷乡僻壤受苦,身子骨越发羸弱。”
“姑娘说的哪里话,和姑娘在一起,我只觉得甘甜,说句逾矩的话,我早把姑娘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只怕再不入京,姑娘的婚事真被这些下流之徒给作践了!”
罗妈妈神色嗔怒,苍白的脸上都气出红来。
听她提及此,元若妤两眼渐渐氤氲起雾气,密密的睫羽微垂便带下一串泪珠,点点滴落在粗糙的褐衣襟间。
元若妤本是户部郎中元凛之女,可元家听信游道判她命中带煞,加之双生子不详谶言,为了家族气运她被亲生父母狠心丢到了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