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罗妈妈当年见着襁褓中的啼婴心有不忍,她早已一命归阴。这些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她早已把罗妈妈当作娘亲,唤她一声阿娘。
时节如流,转眼元若妤已出落得娇若芙蓉,柔媚动人。
早过及笈却迟迟不见婚配,远近的痴郎都蠢蠢欲动想将这朵娇花折入己手,更有甚者登徒子每每在她入市贩货之时以淫词秽语来戏弄她。
若是元家迟迟不接她回府,她落魄身世恐怕只能任有心人摆布。
好在昨日元家总算来信让元若妤速速入京,罗妈妈悬在胸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只是京城路远,数年来元家不闻不问,她们娘俩只能靠卖些桑叶豆腐维持生计,如今要回去还得先凑齐了路费才可动身。
因着她八字太硬,这些年罗妈妈的身体被她害得越发虚弱,她也去寺里求过愿,但求罗妈妈身体康健。寺中主持见她命数曲折,只劝她多行小善以积福报。
这些年来她便是见着路边有只受伤的雀儿,也要将它好生照料至康复才肯坦然。
不过扶弱再多不过是些山河灵物,可昨日元若妤却救下了一个身受重伤的男子,也不知现下是否醒了过来。
雨丝绵绵,身段窈窕的少女撑着一把油纸伞在迷蒙烟雨中徐徐穿行。
手挽食盒来到昨日安置男人的山洞前,却只见一堆燃尽的余灰残枝和昨日铺就的干草上被压出的人形。
正欲收伞入内,后颈却猝尔抵上一阵凉意。
元若妤好似瞬间被掷入冰窟,遍身毛发齐齐耸立起来,僵住不敢动弹。
“你是何人?为何会来这儿?”
阴冷的男声自脑后入耳,元若妤回过神来想应是她昨日救下的男人,强作镇定却还是结巴道:“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来这是给你送饭的。”
“如何证明?”
男人力道加重,元若妤颈间凉意更甚,指尖控制不住地颤动,万分后悔自己竟救了一个亡命之徒。
忽然想到自己为他包扎了伤口,连忙解释道:“你身上包扎的布条是从我身上这件衣服上撕下来的,你一比便知。”
片刻后,颈后的凉意消失,元若妤绷紧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食盒几乎是自她颤抖的手中自行滑落。
她脸色惨白缓缓瘫坐在草堆之上,扭头看他,双眼发红,“你这人怎的动辄刀枪,若是伤了人可怎么办?”
裴衍神色不变,撑着木杖走至她对面的草垛前坐下,解释道:“并非如此,方才我手里的只是一支玉簪罢了。”
像是怕她不信,还扬手将手中的白玉簪晃了晃。
元若妤忿忿恨他一眼,心中庆幸自己没几件衣服,否则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她望着男人又惧又恼,怯怯伸手指着地上的食盒,小声道:“这是素粥。”
裴衍瞧了一眼俯身去够,却恰好扯到伤口,眉心一蹙,“嘶……”
元若妤见他惨状心有不忍,装怯作勇凑过来将食盒提到他面前缓缓打开,嗫嚅道:“方才有力气盘问我,这会子倒虚了……”
陶碗停在男人胸前,两人相视却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元若妤还恼怒他恩将仇报,心下一横瞪着他没好气儿道:“看什么?莫、莫非还要我喂你不成?”
“不敢。”
裴衍抬手接过碗,语气冰冷:“在下只是好奇,姑娘这般娇弱是如何将我救下的?”
“自是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救下的。”
“既费功夫那为何要执意救我?”
元若妤见他竟疑心自己别有用心,柳眉倒竖,含怒质问:“你问得好生奇怪,难道要见死不救吗?”
裴衍冷脸不语,复往口中送进一匙粥。
他虽饿得厉害但还是慢条斯理,举手投足甚是优雅,与身边的人大相径庭,竟叫元若妤看得入了迷。
裴衍很快便将一大碗粥用完,将食盒整理好后递到元若妤面前,语气较之前温和许多:“多谢,你的手艺很好。”
元若妤慌乱挪开视线,听出这声谢一语双关,心中总算消了些气,有些自得道:“不必谢我,我也没做什么。”
裴衍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少女已手挽食盒复撑伞离开了。
望着她背影,裴衍下意识探究起她的身份,可从穿着心性来看,不过是附近的村民罢了,除却容貌昳丽之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静下来后裴衍思忖自己此番为寻线索受袭,定是中了侯府众人的圈套。
正欲继续复盘,思绪却被一阵艾蒿味打断,离去的少女竟又忽然折返了回来,两鬓与裙边都沾了雾气凝结的水珠。
见他不解盯着自己,元若妤主动解释道:“该换药了。”
裴衍垂眼看了看伤处,眸中错愕,“你是医者?”
“不是啊。”
“那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如此便不怕有损你清誉吗?”
元若妤被他一个男子这般教训,登时涨红了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昨日没有他人看到……”
而后又气不忿儿道:“何况你怎好意思说这话?我还不是为救你?”
裴衍见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解释道:“我并非指责,只是怕你受我牵连殃及自身名声。”
元若妤怫然呵道:“那你便不必操心,赶紧脱吧!”
裴衍早过弱冠,虽未成家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可还是被她这般坦然的指令弄得有些局促。尽量自若地抬手解衣,却见少女在他方触及衣襟便唰地闭上了双眼,倒叫他哑然失笑。
缓缓将衣物褪至腰间,男子整个精壮的上身暴露于空气中,“我脱好了,你过来吧。”
元若妤果然娇面微红,慢腾腾挪动至他身前,“你抬手。”
裴衍照做,元若妤双手试探着自他腋下穿过,绕至背后将她昨日系好的结迅速解开,然后仔细用沾水的棉布将敷干的药渣擦净,又从食盒中取出新碾好的药饼覆上,只不过全程都小心翼翼避开他的肌肤,却还是在包扎时不慎轻触。
只见她指尖迅速弹开,耳垂也随之红透,裴衍挑眉,故意问她:“你这是害羞了?”
元若妤双眼闭得更紧,站起身来背对他,“怎么可能……昨日还不是我给你上的药,连衣服都是我给你脱的呢!”
“是吗?”裴衍慢悠悠系上束带,“那你怎么还不敢睁开眼睛?”
“外头日光刺眼,我怕猛然睁眼适应不过来而已。”
“都穿好了,你转过来吧。”
元若妤却并不转身,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在洞口回头,“穿好了便起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不待裴衍他多言,少女已提上食盒窜到了洞口,他也只好缓缓起身。
元若妤撑开竹伞,踮着脚将裴衍纳入伞下。
可元若妤没想到,折伞她一人避雨绰绰有余。但这人身形颀长,两人撑着竟拥挤不堪,她神色自若地往边上挪了挪,淅淅细雨便尽数落到了身上。
裴衍睨见她淋了雨,不动声色把手放到她虎口上一寸的伞柄处,将伞倾向她一侧。
元若妤想要阻止他,“你身上有伤,淋不得雨的。”
裴衍却缓缓发力使她挣脱了伞把,漠然道:“不要紧。”
元若妤见他依旧对自己防备戒严便默然只稍前一步带路。
前方是一大片桑树林,似乎越走越偏僻,裴衍心中疑虑顿住脚问道:“这是去哪儿?”
元若妤温声解释道:“你是病患,老是在洞里可好不了,前面原本是个鱼塘,有一处守塘人过夜的屋子。只不过前两年这鱼塘被人强占来种桑,这屋子便空了下来,你在这休养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穿过繁茂桑林,与林叶想挤弄湿了大片衣裳,裴衍果真被领着到了一处小木屋前。
收伞推门而入,这座元若妤口中闲置已久的小木屋却桌凳竹床一尘不染,处处收拾的整整齐齐。
他转头看她一眼:“你常来这儿。”
是陈述而非疑问,元若妤微微惊讶, “你怎么知道?”
裴衍转头继续往前走,淡淡道:“猜的。”
元若妤拧眉看着他故作高深的模样,哼哧两声后走出屋子,瞬间又自窗外探头进来,细声道:“那你便在这儿好好呆着,我回去了。”
“等等——”
盘着双髻的小脑袋刚缩回又探了进来,一双剪瞳望着他,“怎么了?”
裴衍方才高呼急的呛了呛嗓子,重重咳了两声后缓气儿问道:“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元若妤眼珠子轱辘一转,“我叫元若,你叫什么?”
裴衍一眼便看出她在说谎,也回了个假名字:“我叫裴潜。”
“赔钱?”元若妤轻挑眉稍,“你娘是觉得生你是件赔本买卖吗?”
裴衍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不回话走到竹床前缓缓躺下身休息,闭眸竟就松懈神经睡了过去。再醒时是被一阵饭菜的香气儿给勾醒的。
他睁眼,少女月眉星穆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与梦中母亲的双眸重叠在一起,让他有些晃神。元若妤一手拿筷子轻点了两下陶碗,才将他彻底回过神来。
“吃晚饭了。”
“哦……好。”裴衍迟钝坐起身来,看着元若妤为他带来的晚饭。几道家常菜,却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这是你做的?”
元若妤颇有些得意地点点头,裴衍夸她:“你手艺果真不错。”
“你不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人,不过这些都是我阿娘教我的。”
见她提及家人,裴衍顺势问道:“你阿娘可知道你救下我的事?”
“我怕她担心便没向她提及。”
“你便不怕我是坏人吗?”
元若妤想到他威胁自己,低低道:“我见你也不像什么好人……”
裴衍自知理亏,转移话题:“我见你心情似乎不错,可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那自然是有天——大的好事!”元若妤忍不住两手比划,笑意盈盈,“不过,我不告诉你!”
裴衍细细咀嚼完最后一口饭,神色冷冽道:“月满则亏,无论何事都不要怀过高期许。”
难遇乐事却被泼了冷水,元若妤笑意霎时凝在脸上,一言不发地伸手将碗筷一把揽进食盒,发出哐当响声,气鼓鼓离开了。
裴衍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将手中未来得及收走的筷子放下,语气不屑:“果然是乡野之女,形于辞色。”
接下来几日元若妤仍旧一日两顿按时送达,只是不肯跟他交谈,哪怕是换药也一声不吭。
裴衍这才意识到自己怕是真的伤着她了,找来一节木头想雕个小玩意儿送给她赔礼时却迟迟没等到第五日的早饭。
此时他已尽数能活动筋骨了,便走出桑林往雨桑村的方向靠去。
远远便望见村口围着一大圈人,走近才发现人群中央站着的粉面杏腮的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元若妤。
她神色凶狠,张开双臂将另一名年纪相仿的女孩护在身后,周身气质活像个护崽儿的老母鸡。
裴衍漠然不动,只停在人群外围静观其变。
人群中央除了两名女孩,还有七八个精瘦健壮的男人,为首一个扬起木棍,恶狠狠指着元若妤,语气不耐烦地质问道:
“你让不让开?”
“不让!我不许你们把阿兰带走!”
阿兰两手手腕被拽得红肿,整个人蓬头垢面坐在地上瑟缩躲在元若妤背后,轻声啜泣。
“她爹还不起账把她卖给我们老爷抵债,你少多管闲事!”
“就是,若妤,阿兰嫁给田老爷是去享福的,你怎么还拦着呢?”阿兰她爹莫老三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轻轻拉着元若妤衣袖颤声劝道。
元若妤一把将袖边从他手中抽离,怫然诘问道:“莫老爹,这是嫁吗?阿兰这是去给那老东西当小妾,他都有多少个小妾了,阿兰去那儿能有好日子过吗?!”
“反正我今日便在这守着,绝不可能让你们把阿兰带走!”
这群田金的走狗一贯狂妄欺人,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敢向元若妤动手。为首的头子正抓耳挠腮,一个小喽啰忽然凑上前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随后他便笑逐颜开,叫手下都放下刀枪。朝元若妤笑眯眯走近,好声好气道:
“元姑娘,我们也不过是为田老爷办事的无名小卒,在田老爷跟前都说不上话,您看您能说会道,要不这样……”
男人一步跨近,降了声量,“我们不带走莫姑娘,但是得劳烦您亲自去跟田老爷见一面,当面劝劝他,这样我们也好交差您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