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她这话一出,二人瞬间肃穆了脸色,
“朕再问一遍,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这一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湘兰与沅芷互碰了视线,都是深深呼了一口气,虽依旧跪着,却慢慢挺直了背,下定决心般迎上萧怀瑾的目光。
“陛下恕罪,先帝并没有将私库交给任何人,而是留在了萧氏族脉处。”
她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于是萧怀瑾也跟着放轻了声音,身子微微向前倾去。
“私库不在京城?”
是萧家族脉,而非皇家龙脉,那就不可能在京城。
可她外祖是平头草莽出身,又不是什么望族,何来族脉一说?
“高祖与先帝祖籍齐州,亦是自齐州发迹,故而私库也藏在齐州。”沅芷补充道:“只是奴等不知其具体所在。”
“可为何要瞒着朕,那些大臣都知皇帝有私库,瞒朕一个算什么道理?”
“陛下,私库所藏之物,赵相等人并不知,也万万不可知呀!”
沅芷向前跪行了一步,本就一腔悲愤哀愁心绪涌上心头,这会儿已然是泫然欲泣,望着萧怀瑾哑声说:“至于先帝为何有意瞒着陛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湘兰在边上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那轻轻的一声,如寒风吹散孤烟般凄苦无奈,只余双瞳还残留着过去的点点追忆火光。
又是长长一叹,她才一边沉入当初之情之境,一边与萧怀瑾仔细道来。
“先帝未崩时,便已处处受世家掣制,虽有扫清桎梏之愿,奈何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是力不从心,故愈发忧心您继位后,那几家会得寸进尺。”
“先帝痛心不能为陛下打下坚实稳固的国政,让您身处如此困局;又担心世家觊觎皇位,恐会危及陛下性命。故而嘱咐我等,千万要护陛下周全。一旦发觉有人意图谋害陛下,我等誓死也要护送陛下出宫。只要能保全陛下,这私库中的钱财,便可保陛下一生无虞。”
“也确如陛下所言,私库里不只有钱财。”
湘兰以膝而行,跪至萧怀瑾榻边,萧怀瑾也会意俯耳过去。
“私库里最重要的,乃是兵权。”
她说得极轻,即便素来沉稳,也不由声音发颤,萧怀瑾更是脸色巨变。
“兵权?”
萧怀瑾陡然睁大了眼,大齐所有禁军超九成在江焘掌握中,剩下的,论官职地位,在江焘面前,向来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这被藏于国库中的兵权摆明了就是要避开江焘。
可在他眼皮子底下暗中汇集禁军,谈何容易!
湘兰神情郑重,说到最后,言辞间竟有铮铮血性:“私库中藏有半块虎符,可调令三万私兵。这三万私兵,皆是由先帝和您父亲昔日旧部于齐州、兖州、青州一带暗中组建而成,可与李将军的五万士兵里应外合。”
萧怀瑾的父亲在大齐立国前就已战死沙场,其部下将领在其离世后,最初是归于她母亲,但她母亲登基为帝便无法帅兵,故而不少人就归到江焘手下。一些年纪较大,或有伤残者,则让他们告老还乡,没想到实则是让他们暗中组建皇家私兵。
而李检在当初部下中是先帝比较器重的一个,先帝有意在朝中栽培他为自己所用,故而让其及麾下五万精兵驻守京畿,并不属江焘势力。
“这些事你们怎么现在才说,若是朕不问?你们难道打算瞒一辈子吗?”萧怀瑾既愤然又无可奈何,这么重要的事,她早该知道的。
早一些知晓,就有更大的主动权、更多选择,眼下她却已陷入被动。
沅芷本已暗自将眼泪拭了,这时又蹙起一双秀眉,双手轻握着萧怀瑾榻上垂下的一点被角,又是怜惜又是叹惋道:
“陛下,先帝知晓陛下性子刚正执拗,便是知道了士族门阀的狼子野心,一定也不愿迁就。若是陛下早知有私库,必不肯用其来自保,甚至会借此与世家博弈抗衡,只是这样反而会给陛下带来更多威胁。先帝以陛下安危为重,是以不让陛下事先知道私库之存在。”
自她们接下先帝遗命,处处谨小慎微,深怕露出一点端倪来,又自愧身为宫女,能做得实在太少,日日紧绷着一根弦,甚至因为担忧会惹人生疑,而不敢与萧怀瑾太过亲近,如今说了出来,比起畅快,倒是忧心与委屈更多。
听着她的话,萧怀瑾思及原主留下的那些册子,不由叹惋。以原主之思虑,确实不会甘于乖乖低头,故而才选择了自尽如此惨烈的方法。
原主不会,她也不会。
“这私库,朕是一定要用的。”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齐江河日下,即便私库被掏空了,只要那兵权还在她手上,她就有更多的筹码,于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沅芷与湘兰显然不认同她的决断,双双露出了焦急神色。
萧怀瑾抬手打断她们还未出口的话,另一只手轻轻摩挲手中锦被上的龙纹刺绣,沉吟:“世家已知私库存在,必然想尽办法也会将其挖出来。逃、躲避都没有用处,便是按先帝留下的法子来,朕能逃出去的可能也微乎及微,就算成功了,也必定损失惨重。”
“若有私库在手,尚可以放长线,钓大鱼。你们二人若信朕,便跟着朕赌一把。”
她定定地瞧着二人,本就英气的眉目间满是笃定与执着,忽的又眉尾轻挑,浅浅笑起来。
“当然,你们不答应,朕也不会听你们的。”
沅芷和湘兰皆是见识过她是如何威逼高渊的,虽然她们也感叹萧怀瑾性子比过往狡黠圆滑了许多,但也知她依旧不肯放弃皇位,甚至还意图与世家做交易。
就算她们认为让萧怀瑾离开此纷争处是最好的,可她们如何左右萧怀瑾的意思,眼下又哪里走得了?况且也确实还没有走至绝境。
两人对望了一眼,纠结再三,最终默契地一齐伏下身去。
“奴婢二人自幼侍奉在陛下身边,陛下在何处,奴等自在何处。”
萧怀瑾欣慰颔首,起身下床来扶她们。湘兰见她来扶,整个人伏得更低了,沅芷亦然。
“私库是奴等欺君瞒上,还请陛下责罚。”
“你们是奉先帝遗诏,又是一片赤胆忠心。朕罚你们作甚,快快起来。”她安抚道。
现在也睡不下去了,萧怀瑾索性直接起了。她一边由沅芷和湘兰摆弄着穿衣,一边琢磨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先帝当年就没留下什么线索,譬如如何才能寻得私库,拿到了私库便得到了虎符?”
身后正为她换衣的湘兰手上一顿,暗暗凑近她放低了声量与她说话。
“陛下,先帝曾留下一封遗诏书,由容芳姑姑保管着。奴婢只知与私库有关,不知其中内容。”
湘兰说着绕到萧怀瑾身前,为她系好垂坠着白玉环、珍珠结的朱色宫绦。沅芷端着一方托盘走近,盘上陈列着禁步、手钏、璎珞等精美饰物,中间一枚浓郁如血的红玉扳指尤为耀目。
湘兰双手端起盛着那扳指的漆金雕花小木匣,虔敬地奉至她面前。
“而虎符,其实是一分为二,其一正是您惯常戴的这枚翡玉扳指。先帝有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故而一直将其放在身边。私库中则存着另一半,以及昔日故将们的花名册,可供陛下详阅、以便陛下遣用。”
萧怀瑾的全部注意都被这扳指吸去,她怔怔伸手,将扳指戴在自己手上。这是先帝留下的,于她尺寸有些大,戴在手上松垮垮的。
玉扳指上没有任何纹饰雕花,就只是一枚朴素至极的扳指。但这纯粹的朱红颜色,和压在指上的甸甸沉意,让萧怀瑾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在握的兴奋感。
“看来,朕得找个机会见见容芳姑姑。”
她把玩着手中这半块虎符,眼中漾起志在必得的神采。
“可陛下,宫中世家耳目众多,陛下若突然召见容芳姑姑,恐怕会叫旁人疑心。”沅芷皱眉担忧道。
“朕不知私库何在一事,高渊已经知晓,那江赵莫三人必会起疑,凭他们的手段,硬瞒是瞒不过去的。”
萧怀瑾无所谓地淡笑两声,双眸灿灿生光。
“但朕也不是没有办法。”
沅芷与湘兰上一次见她如此神采飞扬已是数年前,自她成为皇太女后,是一日阴郁过一日。是以二人虽有不安,也不由随她一起放松了些神经。
又见她坐在梳妆台前,勾着唇角朝她们俩招了招手。
二人一并附耳过去。
“孙子兵法曰: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此为瞒天过海。”
萧怀瑾抬起手,阳光透过珠窗罅隙投照在血玉扳指上,衍射出流转波光,华彩夺目,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
她笑说:“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接给他们,表面坦坦荡荡,实则示假隐真。反客为主,以退为进,才能混淆他们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