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初年,天下始定,征西将军邓愈、副将军沐英率师征蕃部、逐北元余部于漠北,耀兵昆仑,转战千里,刻石记功以还。
洪武六年,于元西宁州置西宁卫,长兴侯耿炳文统兵镇之,以“北拒蒙古,南捍诸番”,屏障关陇。
永乐二年冬十月,长兴侯耿炳文坐罪自尽。
同月,帝授国子监生张擢正九品西宁茶马司使,令即刻赴任。
霜降前后,草木摇落,秋气萧疏。
尽管天气转凉,西宁卫城中车舆骡马,迎来送往,却是愈发地热闹。
天刚蒙蒙亮,教场街前已是人流如织。
祁霖骑着马立在西祁府门前,打着呵欠被挤得摇摇晃晃。
这人一副轻裘肥马的公子哥模样,身上蒙古袍也穿得歪斜,纵使坐下马匹神骏,却也是吊儿郎当毫无正形。
他晃荡了好一阵,在门口守备的兵士被他彻底晃晕之前,才终于坐直,眼前一亮,向门内呼唤道:“阿姐!”
周遭行人闻声,便也有人下意识地随之望去。
只见一名披着白色裘衣的红袍少女策马而来,清风簌簌吹过,宛如桃花覆雪。额上的绿松石坠子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来人抬眼一笑,更显得风姿楚楚、明艳逼人。
祁昆玉出了府门,拨转马头,示意祁霖并辔同行。
祁霖这才拽着缰绳靠了过来,神情里还有点不情不愿:“不过是正九品的茶马司使,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地去迎呢?”
祁昆玉睨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茶马司使品阶虽低,权势却是滔滔。不受命于卫所,仅奉天自御史。更何况如今朝廷任命你做他的副使——这从九品又高到哪里去?”
祁霖闻言吐了吐舌头:“这能一样么?这位张擢可是国子监生,求学天子脚下,往来素有才名,而我不过是个成日里走马斗鸡的纨、绔、子、弟罢了。”
祁昆玉莞尔:“从来听说此人‘有文心,具风骨’,而且颇有个性。若非开罪了汉王,也不可能来此地赴任,我倒是挺想见识见识。”
“况且茶马事务每三年一办,这次可是永乐年间的首次,陛下自然重视。届时这位张大人安排你做什么,你只需听候差遣,低调行事就是了。”
二人打马路过长兴侯府门前,这座昔年煊赫一方的府第早已是荒草蔓生、寂寂无人。
祁霖转头看了一眼,才轻嘲道:“免得让陛下想起我父亲曾在长兴侯麾下,从征北平?”
“还是想起我东祁府的祁姓,也是建文皇帝所赐?”
祁昆玉沉默不语,最后叹了口气道:“此事......陛下不会再提,你也不必再记挂了。”
就像是早在建文元年,耿炳文与祁端竹等一干南军将领,便已悉数中伏而死。如今弹劾长兴侯罪责的折子飞来,却也同样无人提出质疑。
——在这风平波定的永乐二年,连围绕权力中心的争斗都已换了人选,纵有何种前尘,也只是缅邈旧事罢了。
祁昆玉顿了顿,语气稍重:“只是你可知,西宁茶马司直隶的那位堪官御史赵春,现在何处?”
对上祁霖茫然的目光,祁昆玉摇了摇头:“嘉峪关外,威虏卫。”
地有分界,星有分野。
自京城一路北上,沿途所见风貌殊为不同。至西北一带,便见云垂天幕,日光粼粼浮于雪山之上;风吹草低,牧歌隐隐起于溪谷之中。
队伍一路疾驰,很快便过了碾伯所,待临近湟水交汇处,西宁卫城便已是遥遥在望。
张擢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浮白,感慨道:“如此气象,方知何谓‘天含青海道,城头月千里’。”
此时朝阳将升,残月未落,于日月光辉交驰之中,一座巍然城池拔地而起。时人称其“金城屏障,玉塞咽喉”,果然不假。
只是此时的卫城却显得过于安静。城墙上隐约可见一片拥挤的人潮攒动,四下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张擢不由谨慎了些,向前凝神细听。
如水泛起涟漪,四周升腾起一点草叶摩擦的响动。
接着便是“哒哒哒”、“哒哒哒”,一阵马蹄声由轻至重、由远及近。初时仿佛单骑奔袭,接着逐渐浑厚、杂乱,伴随着呼和之声,如有千军万马之势。
转过角楼,只见卫城东的开阔地上卷起一阵磅礴烟尘,数百铁骑披甲挽弓、驱车奔驰,追逐拦截,将不及躲避逃窜的飞禽走兽纷纷逐入网中。
前排的猎手弃了刀弓,直接用健壮的手臂挟持住黄羊、野鹿,还有人干脆脱了上衣,徒手上前拖曳狼与獐子。
还有许多总角小童在队伍后方出没,协助兵士辨认躲藏在草丛中的野兔,不时高兴地又叫又跳。
霜落前后的野兽最为肥美,原是正赶上明军围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