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高少怀如有实质的怒火,卓潇没吭声。
他非但没醒,而且更晕了——高少怀晃得他快吐了!
“高姐姐……”他扒着高少怀手臂,想喊她住手,话没出口就猛地干呕了一下。
那一瞬间臆想中的酸臭味儿蹭地钻进了高少怀的鼻腔,她手一哆嗦,差点把卓潇直接扔出去。
“腿抻直,”生怕这小子真吐了,她维持着那个单脚站立的古怪姿势,以一种仿佛对待琉璃摆件的谨慎姿态捏着卓潇的后脖领子把他往上提了两寸,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以脚底对准地面的角度,“站稳。”
前前后后被这俩人捏小鸡仔似的拎来拎去,从来都不怎么要脸的卓潇难得觉得有点丢人,他嘴上也不耍花腔了,老老实实地垂着手站在一边看着她处理昏睡的醉鬼。
相比还算干净的卓潇,高少怀明显更嫌弃满身酒臭气的许彦,她完全不想赤着手碰许彦,稍一思索就决定寻个什么东西把他弄回房拉倒。
一扫周围,她立刻看到了那个被卓潇一眼看中的炒勺。
莫名其妙被拎来打杂的炒勺横陈在方桌上,被炭灰涂得乌漆嘛黑,头脚腾空、以一个堪堪不掉下去的“姿势”委委屈屈地悬在方桌一角离红泥炉最远的位置——大概是拿它舀了木炭的倒霉货也嫌它脏。
卓潇其实并没觉得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但就是隐隐约约感觉再不做什么自己也要和炒勺携手倒霉,他觑了觑高少怀不大好看的脸色,讪讪地冲她笑了笑。
“明儿给我重买个炒勺去,不然我就拿这个给你炒菜吃。”高少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
“好嘞姐姐。”卓潇乖巧点头。
他长得白净俊秀,不拗不倔的时候有一种不带任何压迫感的、纯良又温润的好看,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冲动冒失、眼一闭心一横就什么都敢干的熊货。
正巧,高少怀有个臭毛病——她很爱美。
她天生一副好样貌,少年时练最美的刀,学最俊的身法,穿最浓烈的绯衣,对不论男女老少的美人也向来会格外宽容三分。
“厨房的炉膛边儿上有根铁棍,大约手指粗,三尺长,”面对着卓潇格外好的脸和他格外好的态度,高少怀发不出脾气,她叹了口气,决定教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孩儿一些生活常识,“那是挪炭的铁钎,你拿过来,等会儿我告你怎么使。”
交代完这一句,她把铁勺插进许彦的腰带勾着他,手臂舒展开,把他四面悬空挂在自己身侧半臂处,足尖轻点,从卓潇面前飘过。
她的身形轻盈得像掠过天空的飞鸟,又像从枝头飘落的凌霄花,绯红的衣摆在卓潇面前拂过,转眼就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怔。
高少怀毕竟是江湖人,真要说起来其实远不像卓潇在家时常见的公子闺秀那般讲究——鬓发精致、环佩玲琅、衣袂藏香,这些她都没有,可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她略有些褪色的绯红衣摆在卓潇面前拂过,隆冬风雪中沾来的、带着点灰尘气的冰霜气味迎面扑来又转瞬即逝,卓潇忽然就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他感觉有点遗憾。
要是高姐姐没拎着许大哥就好了,若她穿上一身簇新的绯衣,就像这样只身从雪原上掠过,大概会是世间顶好的风景,值得最顶尖的画师穷尽心力把这一幕画下来。
高少怀一来一回动作奇快,待她回来,卓潇还沉在那一瞬间的惊艳里没醒过神。
她可不知道卓潇在琢磨什么,就看到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动也不动,别说铁钎没拿过来,连站的姿势都没变过,原本和缓些的脸色又要黑了。
真是大少爷,看着也快及冠了连炭火都不会弄,也不晓得学,哪天没了人服侍怕是要饿死当场。
“你——”她有点看不上卓潇这娇生惯养的做派,话到嘴边却收了声。
交浅不言深,他俩又没什么交情,他照顾不照顾得好自己关她甚事。
“也罢,你自便吧。”片刻前升起的兴致连影儿都没了,她有点敷衍地冲卓潇一点头,“我回房休息了。”
说是休息,她其实并没有打算睡,一日夜间靠着轻功辗转奔波了八百里,回来又脚打后脑勺地处理了“没事儿找事儿的熊孩子”,周公都撑不住溜了,她的睡意当然也早散完了。拎起那坛从桐花谷外春晖镇带回来的冷酒,她打算自己回房喝两杯。
刚要抬脚,身后传来卓潇的声音。
“高姐姐,”察觉到高少怀有点不高兴,卓潇下意识地出声叫住她,“冬夜天寒,喝碗热汤再回屋吧。”
一边说,他一边不着痕迹地往桌边挪了两步,既让高少怀循声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看向桌子,也不挡她视线,让她能正正好看到炉上酒壶冒着热气的壶嘴。
不论是心思郁结还是万事无忧,谁又能在冬夜里拒绝一碗热汤呢?
身上暖和起来,心里大约也能好受一些吧?
如他所料,高少怀确实一眼就看到了那红泥小炉,咕嘟咕嘟响个不停的壶身里不住地冒着热腾腾的白雾,姜汤带着点辛辣气的味道蛮横地冲开她冻得麻木的五官六感,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冷了。
除了冷,她还觉得有点意外。
没想到这姓卓的小子懒鬼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居然还懂得体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