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县城实在住不下去,浆水镇周遭不安全,庞敬镰只能带着家眷出逃,在逃亡路上众多家人车辆还未到北平地界被埋伏着的土匪冲散,二姨太患上流感身无分文无钱买药,躲身在大路口的一间旧房内病重身亡,她和庞敬镰的子女遭流寇匪患冲击践踏都死在逃荒路上,有说被乱枪打死的,有说是桥塌掉入水中淹死的。逃荒结束一家人在天津重新聚一起,直到民国四年,襄城县调换县长,庞敬镰带着家眷回到襄城,娶回六姨太林曼妙,花钱找县太爷打赢官司夺回庞家家产,庞家便再度兴盛起来,而庞敬镰也是此事被推举当选浆水镇镇长。襄城县开销大,且城里还有之前结下的两拨仇人,一拨是三姨太糜诗华的债主看庞家不顺眼,怕庞敬镰玩心眼把欠债逼要回去,另一拨是四姨太狄来香的仇家恨不能斩草除根杀掉庞家,逼迫之下庞敬镰不得已带着家眷搬回浆水镇。
庞大脚亲见堂叔庞敬镰家史也想着如法炮制,但他长得没堂叔年轻时派头和能逢迎的好嘴皮。眼前迫切想捆住顾更生稚嫩的灵魂和成熟的身体,尽管顾更生的心是惶恐的,对待任何事物都是模糊不清不能判断意图和了解其中概念,对有权势的人带着天然骨子里的些许反抗和不情愿。庞大脚叼着草根琢磨俺为啥不能买俩铜镏子,顾更生一个俺一个,这东西襄城县里有的卖,样式圆滚滚的,千篇一律戴在富贵胖女人手指上,考虑一番觉得与其买不如找匠人打俩相同制式镏子,想要啥样都能打出来,只是价格贵些。顾更生听说庞大脚要带着他去城里逛,第一反应就是不乐意去,俩人割着草放着羊在一起玩耍,之前他是瞒着他娘顾嫂的,再跟庞大脚一起去逛县城里,浆水镇的人看见要传闲话,话传到顾嫂耳朵里肯是又哭又闹,到时候顾更生又不知道该如何哄娘,确实麻烦。庞大脚决定的事浆水镇没人能更改,除掉顾更生,改变顾更生固步自封的想法就得带他去外面世界看一看,这成为庞大脚一段时间里最大的心事。庞大脚生来是个做生意的坯子,嘴皮子利索能说会道,他劝导顾更生很多次,顾更生整整十五岁对有些事刚开窍,他受不得庞大脚的刺激摆弄,渐渐意识慢慢觉醒,不再那么羞于说话,回到家已经开始跟顾嫂说“不行”。庞大脚的期待使得他暗暗鼓起勇气,想到襄城县看个究竟,不为满足好奇心只为庞大脚恳求的眼神。
襄城县到浆水镇四十多里之间要翻过两道大山,距离不算近。庞大脚疼顾更生特意找庞敬镰借驴骑,庞敬镰一家的婆娘刚刚收拾完八姨太银妹都围坐圆桌痛快着吃新疆甜瓜,纹路清晰甜如蜜,庞大脚接过块吃在嘴里,坐在院里说话,大太太爽快的很,换身不皱巴的绸子衣裳出来答应,庞敬镰反而坐在太师椅上问道:“你家的驴呢?怎么你家的不骑,反倒来骑俺家的?”庞大脚进来恭敬道:“叔,俺家的驴早死多年,驴死的那年叔到俺家吃过驴肉,俺爹请你喝酸酒,你带着家眷不要命吃掉不少肉块。”
庞敬镰琢磨琢磨道:“是有这档子事,借俺家的骡马骑去吧,驴拴在牲口棚里,捡那老的牵,别打咱家牲口。”庞大脚支吾一声出去牵驴,牲口圈里黑咕隆咚站着十来头驴,还有马和牛及骡子什么的,庞大脚顺手牵来一头青骡子,骡子比马劲儿大,高高壮壮看着气派,俩人骑都成。庞大脚陪着顾更生割下两天草在草场里码好垛,俩人割的草堆满草垛场,干着活彼此不停嬉笑,顾更生和庞大脚心里都充满丰收般的喜悦。第二天顾更生头一回跟娘撒谎,洗干净头脸抹去头发上的水珠,换上身好衣裳,他略微有些担忧走到村外,庞大脚已经牵着骡等候多时,俩人腰里裹紧干粮,轮流骑着骡子从浆水镇翻山越岭,爬过三四个大坡子,襄城县就在山脚下,从山上看一排排砖房就像庄稼地里装出的庄稼,齐整整的,顾更生不禁咋舌,从没见过这么多好房,城楼竟然是双层辉煌建筑。他琢磨啥年月能住进去,就是做牛做马也值。
浆水镇普通人家建的好房是单坯表砖房,里头是稻草和泥坯,外面一层立砖贴面。顾更生做梦都想住在如此的房屋里,襄城县里房咋都是双层的,有的像石头盖的和山洞相同,睡里头能舒服么,顾更生骑着马这么想。
庞大脚沿途听说晚上县里有灯会更是兴奋,俩人跨上骡子,他搂住顾更生的腰,俩人欢呼着顺着坡道“嗒嗒嗒”往下冲。到襄城街上看见这么多人,顾更生羞臊地低着头,趴在庞大脚后背,庞大脚到城里头一句话对着背后的顾更生说道:“俺要在县城里做生意,到时把你跟你娘接来,咱们一家子好好享福,这城里吃的用的多,玩意更多,想买啥都方便。”顾更生没说话暗中用脚狠夹骡子,骡子往前走几步,两人游走迷失在熙攘人群中。庞大脚从骡子上跳下来问道:“顾更生,饿不?”顾更生摇摇头,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的集市,他心里更多的是胆憷。
庞大脚指着说道:“看,襄城鼓楼!”顾更生抬起头看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暮色阳光洒在鼓楼上,焦黄,像极一块烙的焦黄的苞米锅贴,他本能伸手想抓住,再放到嘴里咬一口品尝那香味。顾更生嘴里咂么咂么滋味,咽口清澈口水,手伸到怀里掏出块草籽饼狠狠咬一口,碎渣渣粘在嘴边非常可爱。庞大脚把他从骡子上抱下,领着他走街串巷进入一处名为“福来顺”小旅馆,扯着嗓门大声吆喝道:“掌柜的,来两份豆芽肉焖饼,多搁香油醋。”
掌柜看见来客是庞大脚,撂下其他熟人,凑上前问他道:“庞小哥好久不来,你父亲他还好吧,掌柜我可是想他常念叨着。”庞大脚坐下拍着木桌道:“叔,你别管俺父亲,先管管俺的肚子吧,俺和俺弟弟远道而来都饿的很,都不是外人晚上就住你这儿,麻烦给把被褥准备的喧腾软和,俺俩要睡觉。”掌柜像是个厚道人,没多说话显然是默许。不一会儿两大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金黄色焖饼端上桌,庞大脚拿起筷子对着顾更生说句干脆霸道的的话,他简单道:“吃着!”顾更生瞧见饼条上摆着几块肉,咽掉口水接过筷子一口接一口猛吃,庞大脚问道:“好吃么?”顾更生难得的开口说道:“不赖!”庞大脚说道:“这是城里有钱老爷们天天糟践的饭食,等咱有钱顿顿吃的也是这个,吃,使劲糟蹋。”
顾更生腮帮子鼓着老高喘着粗气咀嚼着,嘴里塞的满满的一时半会儿都咽不下去,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答。豆芽肉焖饼的香味馋的街上吃不起的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有闻着香味上前来看个仔细的都被掌柜拦在门口撵出去,庞大脚放下碗筷乐滋滋冲着外面看的人招手,受不得外人打量,顾更生侧着身端着碗挡住脸,很多次感到生不如死是何体验,庞大脚若无其事放荡不羁的模样,让难堪的顾更生心里坦然些,他脚下使劲翘起板凳两条腿,挪动身体一点点转过来,直到背对着门口,便低头安心拿筷子往嘴里扒拉剩余焖饼。顾更生吃完满满一大碗,少说得一斤饼条,肚子鼓起来,他饭量不大,这么香的饭食,换个浆水镇男人来吃最少两斤。庞大脚带他来襄城就是想请他吃焖饼,庞大脚问道:“弟弟,还吃么?想吃多少盛多少,下回咱哥俩喝顿酒就着喷香熏肠,那滋味真好吃到家。”顾更生感动着认真打量庞大脚,突然觉得他不那么讨人厌,不那么爆丑,起码脸上麻子坑可爱些。顾更生摸摸肚皮,学着饭馆里其他人语气认真的说道:“吃饱别再费钱,咱省着钱回去给你娶媳妇。”庞大脚按斤跟掌柜的算饼钱,起身领顾更生出去玩耍,俩人到街上到处看玩杂耍的直看到日落西山杂耍散场,庞大脚不停鼓掌,最后扔出两个小钱到圈内,顾更生学着他的姿势鼓掌,可总觉得他比周围看客慢半拍,给表演钻圈的小妞偷偷笑话好多趟。
回到福来顺旅馆,庞大脚拿出仅剩的银元递给掌柜,要来一瓶度数极高烈酒,庞大脚把酒倒入两个人跟前碗里,先喝一大口,直呼道:“好酒,男人该喝此酒,辣口对咱胃口。”顾更生只是看着不喝也不吃菜,中午那顿饱饭垫底,不是太饿,庞大脚啃着熏肠借着两碗酒劲儿道:“是俺对不起你顾家母子,顾更生要是兄弟就喝下,你不喜欢俺,俺清楚你只是喜欢俺给你带的黏米糕,俺是真心结交你这个异性兄弟,真心要对你好,吃喝都不算啥,关键是心甘情愿,要不喝,这就是俺俩最后一顿,断了联系来世也不欺负你顾家母子。”顾更生与他有了多次难以割舍的血肉联系,此前的愉悦一直留在心底,架不住死劝,大起胆子喝了碗烈酒,晕乎乎跟着道:“俺喜欢你的脾性,不是贪图你长啥模样,将来是死是生你说了算。”俩人勾肩搭背喝完一瓶酒,顾更生搀扶他到后院通铺睡觉。
正月十五灯会延续到二月底,往后每逢初一十五,没烂的灯都会被陆续点亮。鼓楼周围各种纸灯,各类人,人群中各种赞美嘲笑,各种大呼小叫。俩人只睡了两个时辰,老掌柜在铺旁边说话,原来外面设灯会,投宿客人都要出去看灯。庞大脚喜欢热闹,此刻酒还未醒来,顺着老掌柜指点带着顾更生借着酒醉融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顾更生胆小跟着看会儿千姿百态花灯,困倦不想看央求庞大脚带他回小旅馆。两人坐在被窝里说几句悄悄话,庞大脚借口接茬出去看灯,其实去寻找匠人打造银镏子,庞大脚这趟下血本,从家里带来两支银簪子,这都是他父亲当土匪收刮来传到他手上,存放在娘的首饰盒里,他卖的卖送人的送人,如今只剩下两件。
掌柜雇个小伙计是从附近逃难来的,人称小冀南,口音和当地差不多,比顾更生大几岁,在家排行老四,晚上帮客人喂完牲口最后一遍草料,提着马灯替东家东查西看,敲门瞧见顾更生在屋里,悄悄伸手摆动把顾更生叫到门口,贼眉鼠眼道:“庞大脚不是好东西,他爹往前数十几年还是被通缉的土匪,你咋和他连上一骨堆?要是抓坏人都得把你抓走,老实巴交的孩子跟着他不怕被连累?”
顾更生背靠着旅馆破旧老门板,低着头心里矛盾琢磨半天,最后憋红得脖颈,认为这时候是他该说话的时候,出门在外若是被逼问着还一句话不说肯定会被人看成傻子,道:“俺俩是浆水镇里来县里玩的,他让俺干啥俺干啥,求你别编排他,他对俺好着哩。”
小冀南从里关上门,从门缝里瞧瞧说道:“最近县城闹土匪,监狱里关满他们这样的坏蛋,警察都抓不过来,俺看出你是个老实孩子,赶紧回家去断了联系,别跟亡命土匪往来。”顾更生沉思着觉得伙计的话有理,庞大脚最初就是撵得他在河滩草坡上到处跑的坏蛋恶人,好多天完不成地主家布置的割草量,之前恨得牙痒,现在咋不恨他呢?反而有要把心里话告诉庞大脚的冲动,到底他是朋友还是坏蛋?他琢磨着转眼被新奇事物吸引。
头趟住进陌生大旅馆里,顾更生低着头坐着不像是胆怯,这间屋一排炕头住四、五个客人,另一间屋里一排炕住十来个客人,同屋里只有一个戴着厚镜片穿中式蓝长袍男人,手里捧着本书,可能是觉得顾更生可爱,低下头问道:“小家伙,你哪里人?”
顾更生脆生生道:“浆水镇!”他大胆子答道,男人好奇问道:“认字吗?”顾更生遗憾摇摇头,他娘顾嫂是个没见识的农村文盲妇女,一辈子认不得几十个字,但她经历见识多,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的小聪明,用朴拙狡黠智慧支撑着顾家。男人微笑着放下书本,道:“已然是民国十六年了,小孩子要识字,有知识有文化,将来才能打跑狡猾狠毒的鬼子。”顾更生愣愣地看他好奇地问道:“打鬼子?难道是鬼神的鬼么?俺从未遇见真的鬼,若真有,请菩萨保佑赶走便是,先生是来县城烧香还愿的吗?”他笑道:“是日本鬼子,东洋鬼子,它们侵略满洲国土鬼的很。”顾更生若有所思,他从不敢到大树底下听镇里人讲故事,他娘顾嫂更不可能告诉他鬼子是什么东西,那样的话很可能会吓到她唯一的孩子顾更生。男人纠正过他的错误后突然笑出声,压低声音拍着他脑袋道:“小家伙连鬼子都不知道,故意逗俺的吧,真是个调皮鬼。“顾更生突然明白过来笑道:“先生错怪,俺孤陋寡闻确实不知道,先生告诉俺便都清楚了。”顾嫂对顾更生保护的很好,从不给他说邪事歪事,日本鬼子在满洲祸害中国人的事她从不跟顾更生泄漏半个字。
蓝衫先生笑道:“俺教你唱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先生觉得错怪他便想教他唱歌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