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更生听先生唱了很多遍,在男人耐心引导鼓舞下,轻声唱出第一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然后一遍比一遍高亢,最后几乎是从喉咙里吼出来,整个旅馆里都是他的歌声,其他屋里的客人打开门静静听着,猛然爆发出一阵阵掌声。院子里掌柜将手掌贴在耳朵边听了很久,跟着歌声吼起来道:“快别唱,熄灯睡会觉吧。”很快小冀南跑来敲门,满头滴汗道:“客人别出太大声,别把警察招来惹麻烦。”章先生爽快答应铺好被褥,脱去长衫睡进去然后熄灯,他道:“顾更生是个听话懂事的小家伙,将来恐怕能顶天立地哩。”顾更生此刻未必知道奴隶这个词的真正涵义,即便此时当着奴隶也不知道反抗,意识不到他是被地主驱使的真正奴隶本质,生存上的平等首先来源于思想上平等,若是思想默认的事会体现在行动上,爱一个人会有一系列爱的表现,就如同那时候的爱国行动一般。
民国十六年,四块银元在浆水镇里够俩成年人滋润吃喝半年,在县城里够逍遥过活俩月,庞大脚爹死的时候给他留下些钱,讨婆娘做小买卖足够,浆水镇还有父母遗留的两亩祖宗田,埋葬着庞家祖先。庞大脚放的一群羊到城里卖给旅馆掌柜,起码值八块银元,吃喝对他家来说,一直都不是难事。
庞大脚去鼓楼看正月花灯到半夜还没回来,顾更生在黑暗中趴在被窝里不错眼珠看看大门位置,门始终紧闭着。章先生觉察出顾更生的胆怯,悄悄点燃油灯,呼唤顾更生到油灯下跟着他学认字,男人再次让顾更生叫他章先生,顾更生聪明,其实就是胆小,章先生无意抚摸他一下头顶,都能感觉他整个身子在颤栗。章先生和颜悦色给他讲山那边的故事,他听得非常认真,章先生说的话,句句都让他心里觉得暖和熨帖,他觉得章先生像他从未见过面的爹,他不止一次抬起头,去看眼前四十岁的男人脸上展开的笑容,那么亲切,让他心里暖暖的,那么安稳可靠。
顾更生认了些字困倦地趴在先生床边睡着,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这天经历的事,比他一年经历的还多,他觉得先生是个太阳,烤的大家周身暖和和,从开始的局促不安,到放心大胆睡去。
天亮庞大脚还没回来,顾更生醒来用凉水抹把脸蹲在炕上等着,心里麻酥酥的替他害怕。又过两个时辰太阳一杆子高,庞大脚还是没回来,顾更生害怕节外生枝想要回去浆水镇。他把干粮袋缠在腰间扒着旅馆大门往外瞧,看大街小巷里来往走动的人里有没有庞大脚,他不知道庞大脚是去替他俩打戒指,多等了半个时辰,顾更生觉得不能再等,他心里开始埋怨进而觉得庞大脚欺骗他,他甚至跟旅馆掌柜擦肩而过都没言语。再次坐到住的通铺车马店被褥上,屋里只剩章先生一人,章先生在屋里睡着还打着酣,原来章先生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看了半宿的书写下好多字。他接着到牲口棚里查看,拴的大骡子还在,他对庞大脚的恨一点点消散,他琢磨庞大脚一定是遇上啥事,俺不等他,大骡子留给他骑,俺走去浆水镇,说不定他随后骑着骡子赶来。顾更生出旅馆大门沿着襄城县外的小路开始爬坡,这条路弯弯曲曲延伸至浆水镇,两地相隔很远,得翻过三四个大坡才能到浆水镇,他想傍晚能到家,可事实上要走到半夜。
顾嫂去钱谦蠹家帮忙当下人做事,忙到天亮滴着汗回来,她想找沈文盛换几斤荞面,过两天是顾更生生日,有面便能包荞麦面饺子,顾更生吃罢饺子又大一岁,想着越长越俊的儿子,她心里顿觉敞亮,老人混的孩子的将来,孩子拱拱着越长越长大,大人越混越老。早上回来顾更生不在家,她猜顾更生去割草,顾更生这孩子勤快,活都在心里,不用费劲督促赶着,想到心里就敞亮。顾嫂尽管挑大的首乌、葛根装在布袋里,这些都是顾更生割草时挖的,想想又爬上房顶扯下晒干的烟叶,一块包好送到沈文盛家去。
沈文盛家里儿媳妇怀孕该是喜事,可是一家总觉得日子不对,高兴不起来,前一胎儿媳妇娶来俩多月发觉怀上喜胎,往好里想就叫“坐地喜”,往坏里琢磨儿媳妇之前道德败坏,即便新婚头天晚上,新郎新娘着急忙慌交合,新郎头一炮中了,还是不吉,将来生的孩子性情凶神恶煞啃噬家里福禄家底,被族里辈分高的议论厌烦,为此白草芝不得不找糜生厢抓药把肚里的孩子流产掉。这胎算天数到明年四月份生,小平原上的人都说四月份生的孩子毒,冲煞祖宗。联想起沈师范前些天被蒙面人捅破□□让镇里人笑话,公爹沈文盛坐不住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打磕打,披上衣服找二妮他娘说道说道去,二妮她娘是神婆,镇里乡亲都是小事不出门,大事不出村,每家每户都供着鬼神,本事各不相同,有脾气厉害的,有法术高强的,以前村里二妮她娘供的神最灵验,有大事就得问问二妮她娘神的意思。沈禄福奶奶李棉子像个老猴子,不知道为啥脸上画的像个猴屁股,在炕上袖手靠着被卷坐着,时而闭目养神,时而又想起什么神祗没敬到咕哝着道歉,她儿子想什么要说什么她很清楚,听儿子说要去找神婆算算媳妇怀孕的事,她来了精神,想供奉一幅新祖子像,正好跟着去二妮她娘那里,看能不能先淘换幅请剩下的,凑活着用,不然心里老膈应家里怀孕的媳妇,觉得那是件烦心事。
顾嫂跨着篮子背着布袋和拎着兜值钱山货,低声下气到沈文盛家换荞麦面,沈文盛不在家,沈师范四仰八叉缺教养躺着,俩脚垫着被窝杵在枕头上,女人白草芝凑他跟前做针线,听见院里喊声,沈师范探出头看看,穿上鞋跟顾嫂说上几句话,喊来媳妇到面缸给顾嫂舀半口袋扁豆面,八斤荞麦面。白草芝把装好面的口袋递过去,顾嫂连忙接过两个口袋,笑的合不拢嘴连声道谢,沈师范听说顾更生过生日,看顾叔面子,多给半斤白面装在荞麦面布袋上头,嘱咐顾嫂回去包顿白面饺子,孩子埋头割草干活勤奋着哩,顾嫂临出门瞄下两眼沈师范媳妇的肚子,摸摸头顶,弯下腰背起两个口袋替夫妻俩捏把汗,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往外走,唯恐动了胎气。
顾更生到家掉脱衣裳在屋里睡着,之后就是按部就班的每天割草,转眼过去三四天到顾更生生日,顾嫂喜孜孜半夜起来包荞麦面饺子,顾嫂吃着窝头,看着顾更生一口一个饺子吃的很香很幸福,她同样笑的很开心,顾更生只吃掉多半碗,剩下的不肯动筷子,其实他心里惦记着吃庞大脚的黏黄米面,想让庞大脚一口一口把明黄黄的黏糕喂到嘴里,他再把剩下的饺子当作馈赠喂给庞大脚。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太行山又名华夏山、王母山、女娲山,是中国冀晋地区重要山脉和地理分界线。太行山麓以前不缺木头,尤其是二十世纪前期还是木器原材料产地,很多俩人合抱粗树木被商人不分昼夜砍伐,运送到城里加工成西洋和中国家具,销往全国各地换来大量银钱。山里尤其是槐树、柳树、榆树遍地,当地合抱粗的树木太多,一般木匠都看不上,但沈师范老爷爷辈儿人种下十几棵红檀木,是打八仙桌上好的木料,还有能当主梁的柞榛木,几十年不沤不烂不变色价钱得另说。刘凌志在河边林地里往里瞅,想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没想过眼前低头歪脑,半死不活的树是凹檀,女人大腿粗细夹杂在普通寻常树丛里的是硬木,他以为都不怎么值钱,不过是比寻常木头耐用。
你不懂不代表别人是外行,听沈师范的形容和描述,木器行里的老把式更加心中有数,知道沈家树林里有几块好料,做几把拿得出手的太师椅还行,可还不至于必须跑那么远,看在引荐人是沈师范同窗的份上,给沈师范一百块银元定钱,约定秋后来伐树。
那天举办正式集体拜祖师仪式,同时与沈禄福一道磕头拜陆福贵为师傅的共有七、八十个孩子,模样各异的黑压压站满一院子,年纪从十岁左右到十七、八岁不等,大部分是这一带的人,也有少数陕西、内蒙来的。按照名单顺序小徒弟分几排跪在祖师爷牌位前,一一上前来磕头上香,嘴里喊道:“师傅在上,弟子某某某叩拜师傅!”直到把牌位前地上的蒲团都磕的不知去向,师傅陆福贵根本没来,为这些小毛孩子抛头露面推推搡搡值不当,怕丢掉名气。
傍晚院子里放一大秤,小徒弟们洗干净,排队挨个站在秤上称重,多重多高,哪府哪县哪乡的,父母是谁,一一记录在簿子上,将来你走的时候,再上秤称,矮掉瘦掉,师傅赔你相等肉钱。
“沈顺禥重一百一十八斤!偏痩” 矮胖廉师傅应声报数,他因为身材匀称略瘦师傅多看他几眼。沈禄福从秤盘跳下来感觉屁股蛋凉凉的,惊诧着行内奇特规矩,跟着其他师兄弟露着下身蹲在课桌后挡着脸偷笑,略有的羞耻心转瞬即逝。沈顺禥这个年纪拜师学徒显得偏晚。负责教沈禄福诸弟子的俩师傅,一个姓郑,白发白胡须老头,双腿几乎走不动路,他多半是坐在藤椅上讲习,闭着眼睛教徒弟,皆因一只眼略微有些斜视,那还不是娘胎里带的,长年累月的斜眼掉线导致。另一个师傅身材矮胖缺只臂膀,姓名叫廉祥馨,听说施工的时候被房顶突然袭来的斧头砍掉手臂,那年廉师傅非常不幸中招失去手臂,但是他木匠手艺高超,在陆家木器行教学徒那是游刃有余,他教课基本都是带着学徒去看实例,教课生动。
小孩子们在大院子里拜完师从此就是师兄弟,郑瑞安坐在堂前挨个问以前读过什么书,认识多少字,会算术么,小徒弟们水平不一,自然那些认字的,算术好的早早放学去舍内温书,剩下那些不识字又笨拙教不会的或不愿意学的,当场给路费让回家去,来拜陆福贵木器行的都是有头有脸或是有点能耐本领的孩子,此类孩子进来拜个名师傅再走,往后在周遭省其他行内也好混。剩余三、四十个愿意学和特别聪明的,郑老师教他们基础认字,从最简单的一开始,直到学会三千个大字,此期间每天练十个师傅指定毛笔字一百遍,最后能用毛笔把小楷字写公正算过关。每天早上,弟子们从舍监里出来洗漱,仅仅是抹干净脸,洗干净手,刷牙漱口,完毕之后,两位师傅给小徒弟授早课,早课是什么?就是引领背诵《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此时上过私塾的孩子们占大便宜。
郑师傅朗读一句,譬如“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弟子们规矩背手端坐着一字一句跟读,四句读三遍,郑老师让弟子起来逐个背诵一遍,当场背过的去吃早饭,背不过的就得饿着,背诵到快晌午若还不难背诵下来,中午那顿也不能去吃。
沈顺禥上过两年私塾不能说一点底子没有,轮到他顺利张嘴背下这八句,跟随其他师兄弟去吃早餐,早餐是大烧饼就着翻腾波浪的大豆现磨的白汁,灶火上滚开的豆浆管够喝。厨娘岑氏挨个问徒弟吃饱没?没吃饱再添一碗。最后剩下几个嘴笨脑子笨的跟着诵读多遍死活背不出来,再跟着师傅慢读两遍还是记不住,师傅只能拿出板子挨个打掌心,此时挨骂声哭喊声嚷成一片。
黏米面豆霉团子①是当地美食,黏米面里包裹甜红豆沙馅儿,类似东北黏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