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晚上八点,手机却迟迟没收到想要的消息。
陈昊艰难关了屏幕,黑色玻璃屏上便反射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他看得想吐,于是刚刚感觉到后悔的心情又被恨意给冲散了。
打着石膏的脚被高高吊在半空,脖子上套着护板,绷带和纱网将一张鼻青脸肿的脸缠成了猪头,而右手只要一动就有剧痛传来——他就这样不人不鬼地躺在床上,除了肉体的痛苦,还要忍受毒瘾的折磨。
他转动眼睛,床边那扇落地窗可以看到市中心的夜景,他看着下面那片旷阔的,如鱼鳞般亮着银白色灯光的建筑群,心情才稍稍舒坦了些。
陈昊觉得可能这就叫否极泰来,虽然前些日子倒霉了点,但好在如今他家快要渡过难关了。他那个发誓要让乌敬付出代价的老爸也不知做了什么努力,如今那微驼的腰杆在待人接物时又变得笔直了,他也重新住回了以前割阑尾的时候住的单人高级病房里,还有高级护工来照看。
心态一松,行事便也回到了过去可以不计后果的风格。哪怕被次次都是在乌敬那儿吃到苦头,陈昊还是将自己仇恨的靶子立在了李栗身上。
他对李栗的厌恶就像地窖里发霉的烂物,捂得越久,他心里黑沉沉的缺口便被腐蚀得越多,难以名状的气层层叠叠地堵在那里,压着,涨着,不断膨胀,越发难以释怀。
手机依旧毫动静,陈昊突然觉得有些气短心慌。他把手机往枕头旁一放,刚想张嘴喊护工,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嚷,夹杂着护工惊慌失措的嚷嚷:"这是要干嘛?"
他心脏一跳,瞪着眼珠往病房门的方向转去,便看见那扇门从外被人打开,为首的男人胡子拉碴,套着件风尘仆仆的运动外衣,只往他那儿看了一眼便失声笑了,转过头冲着身后几位穿着制服的警察说道:"这下麻烦了,这小崽子还没法和我们走一趟。"
"怎么办?"男人有些嫌弃部下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啧啧摇了摇头,身姿闲散地往里挥了把手,"先把人看住再说。"
李栗木着脸坐在抢救室对面的等候椅上。
他的衣服和手上都黏着早已干透的血,下巴和颊边也沾了点,大面积染开的深红泛出死气沉沉的黑,触目惊心。
可少年的表情太过于平静,那种木讷的安静让不知情的路人侧目时都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秋明辉挂了电话,走到李栗身边坐下。
他偏过头看着李栗,目光扫视过少年还未完全长开的侧脸线条,然后凝聚于对方低垂的眼眸上。
瓷白修长的手在李栗肩头悬停几秒,转而隔着毛衣捏了捏李栗的后颈。
秋明辉说:“人已经被警察控制住,没事了。”
他身上的松木香幽幽传来,稍微驱散了鼻间的消毒水味。李栗眼睛一眨,放空的瞳孔才回了些光。
“他会死吗?”李栗哑着声音问。
以前跟着混混们打架时他也见过从别人身上流出的血,断齿和唾液搅混的血也好,从青青紫紫的伤痕中渗出的血也好,和今天所见到的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温热的血液浸满双手的感觉像是沼泽,黏糊糊地拽着李栗往下陷去。
秋明辉还不知道那个男人和李栗的关系,他只当李栗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恐惧中,于是宽慰道:“好人有好报,不会的。”
李栗哦了声,又开始发呆。
秋明辉看着小孩被打击得面色苍白的样子,开始犹豫要不要将刚刚收到的消息告诉他。
开车肇事的男人是冲着李栗来的,此次雇他的买主显然高估了这原本就被通缉多年之人的良心,秋明辉派去的律师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他便什么都招供了。
秋明辉斟酌着开口:“你,认识陈昊吗?”
李栗一愣,因为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他是我以前的同学。”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可是印象里陈昊的身形和那个逃跑的男人根本对不上,这让他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你的意思是,今天的车祸是他?”
秋明辉轻轻摇头,刚想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嘈杂的嚷嚷。
好几个看着便凶神恶煞地汉子来到了抢救室门口,李栗一抬眼便和走前面染着黄毛的青年打了个照面。
记忆深处那个昏暗保健室内的熟悉脸孔瞬间与眼前的家伙重叠在一起,李栗顿时白了脸,下意识就低下脑袋,可黄毛已经注意到了他,两道跟着头发一起染黄的眉毛狠狠一拧,正欲开口对李栗说些什么,手术室的门灯就恰好由红转绿了。
黄毛马上闭嘴转头,和其他几位弟兄焦急地围上了刚走出手术室的医生。
乌敬还算幸运,刀没伤及脾脏等重要器官,但因为送来的路上耽搁了时间造成较大的出血量,此刻人还昏迷着,需要先转重症监护室里观察。
秋明辉起身站在李栗旁边,看着那群汉子又慌慌张张地跟着往i跑,他沉吟不语,心里大概猜出了男人的社会身份,便不再跟上。
李栗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已经人去楼空的走廊尽头,就在他发呆的功夫,秋明辉给这家医院的副院长打了通电话,安排了那位好心大哥的住院事宜后,他拍了拍李栗的肩:“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李栗却一动不动,他没有忘记前面秋明辉提到的那个人,于是怔怔地抬头问他:“叔叔,所以那个司机是陈昊吗?”此刻周围没有其他人,他说话时的声音很轻,秋明辉却清楚地察觉到其中的颤抖。
"……不是陈昊,但是确实是被他委托来的。"秋明辉说。
见李栗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接着问:"你和他有过节吗?"
委托,说难听点,就是买凶杀人。秋明辉素来相信人性本恶,若不是因为与李栗有关,他也不会好奇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需要何种理由才能狠毒到要置他人于死地。
李栗垂下脑袋,像是思考了很久,才艰难地憋出话:"我……追过他的朋友,所以他老是看我不爽……"
秋明辉哭笑不得:"就这?"
一些不堪的回忆一闪而过,李栗面色一白,笃定道:"就这。"
那个彩灯迷离,嘈杂而又空旷的包厢,只是在眼前复现了刹那,便如从土里抽出的带泥枝蔓,寸寸剥离李栗给自己建造的保护壳。他宁愿闭口不提身体受到的伤害,宁愿去刻意遗忘陈昊的所作所为,也要逃避当时那种精神被抽筋剥皮式地羞辱的绝望。
他不想被回忆困在那个小小的包厢里,于是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时间能重来,我肯定不要追那个人,人没追着还给自己招了个瘟神,太不划算了。"
若搁以前,话题说到这里就该换下一个了。秋明辉觉得自己今天不太对劲——人到三十,竟还本着刨根问底的精神,故作随意地继续问那小孩:"方便告诉我那个朋友的名字吗?"
李栗的目光落到前方地上一盆绿葱葱的盆栽上,他其实没有告知秋明辉的必要,但或许是那场真心而热烈的追求落了一个还不如玩笑的结局,让他神差鬼使地说出了答案。
"那家伙姓孟,你见过的。"
秋明辉一怔。
见对方没有及时给出反应,李栗又觉得后悔了,他有些窘迫地垂下眼睛,结果便看见自己身上一直没清理的污渍,于是慌慌张张地说:"叔叔,你等等我,我去卫生间洗一下手。"
他说完便冲进了旁边的厕所,直接开了水龙头,就着浇在手上的冰冷刺骨的水流用力搓洗皮肤上的血迹,待把手洗得通红后又直接一俯身,双手掬水并尽数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冰凉的温度渗进皮肤,让大脑也冷静了许多,好一会儿后,他才重新出现在秋明辉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