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啜一口女儿红,这是三十年的窖藏,绵软醇厚,入喉柔滑,是最好的酒。
可此刻他坐在莫醉楼上,怔怔望着被夕阳余晖笼罩的漪澜阁大门,却有些饮不出滋味。
他自幼跌宕坎坷,世间炎凉见得太多,他从不愿杀人,手中却也握着不少人命,在江湖行走十年,
自认从未惧怕过什么。可如今,他竟不大敢踏进漪澜的大门,那个吟香,到底是不是七七?
他不敢确定,毕竟,十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切。
可是,这些天只要他闭上眼,眼前便闪过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是他对七七最后的记忆——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那是他这十年都不愿意去触碰的回忆。
他生平第一次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既盼着她是,却也盼着不是。
他并非没有法子确定她的身份,可大约是近乡情怯,他竟不敢。独自闯荡多年的赏金猎人,
对未知的风险有着极为准确的敏锐洞察。如今,他莫名的觉得,漪澜——是个巨大的黑色旋涡,
终将将他卷入,再挣脱不得。
所以,必须尽快查清,尽快抽身。可若她真的是七七,又该如何?正思量着,却见一行人走上来。
为首者身长玉立,器宇轩昂,一把折扇在手,正是王怜花。
沈浪正要招呼,却看见他身后跟着的姑娘,露出万分诧异神色,进而面色尴尬,低下头去,
只恨不能立时消失了才好,心道怎的到了杭州还会遇见她。
那两个姑娘,走在前面的娇小玲珑,一袭粉衣衣裙,星星点点绣着各色,繁丽却不俗气,
反而透着女儿家的俏丽,一张粉面顾盼神飞,此刻正好奇的东瞅西看,被后面跟着的小丫头精心伺候着。
正是王怜花,白飞飞和如意。
王怜花这几日陪着白飞飞四处闲逛,那白小姐虽是从小在京城长大,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姑娘,
却仍然有小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只闹得王怜花头昏脑涨却也可奈何。
几天的相处,他发现竟然真的有些喜欢这姑娘。
她跟他从前熟悉的青楼女子只一味忸怩作态不同,她不矫揉造作,也不刻意讨好,
让他心中渐渐生出几分欣赏和喜爱。
今日本来约了一同泛舟西湖,却赁不到船,白飞飞心中老大不痛快,
只好她带她来到杭州最大的酒楼当做赔罪,于是一行人便来到了正阳楼。
王怜花也看见了独酌的沈浪,朗声笑道:“不想沈兄竟一人在此,真是巧了,可介意小弟同坐?”
沈浪听见王怜花叫自己,心中叫苦不迭。果然,还未等他起身,一阵香风便扑面而来。
白飞飞死死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却板着一张俏脸,气哼哼的问:“沈浪,当日你为何不告而别?”
她恶狠狠的瞪着沈浪,仿佛与他有着深仇大恨,却慢慢的,在眼里凝了泪光出来,
抽噎道:“我……我找了你很久……”
这一变故,把王怜花和如意都震在原地,唯有沈浪表面还算镇定,
见大家都疑惑的看着自己,几乎要扶额叹息出来,他挣了挣,奈何白飞飞死死扒着他的衣袖,
挣脱不得,更唯恐惹恼了她,这丫头还不知在大庭广众做出什么来,他沈浪是见识过的,
当真招架不住,故一时也任由她拉着不动。
于是,偌大的房间里的几个人全都钉在原地,只有白飞飞的背,随着她的啜泣微微起伏。
却是一把如同洪钟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沈兄,你这样早……”熊猫儿掀了帘子进来,
却看见白飞飞也在,把后面的话全吞回了肚子,结结巴巴道:“白……白姑娘……你怎么在这?”
白飞飞心中压抑多时的委屈愤怒未平,正不知如何发作,见到熊猫儿,
凶巴巴道:“怎么?你能在这我为什么不能?”
“你们认识?”沈浪和王怜花同时问。只是王怜花问的是白飞飞,沈浪问的是熊猫儿。
熊猫儿更不好意思了,白飞飞这一吼,他自然是以为她还在生那日的气,也讪讪的没有言语。
白飞飞不理他,只一心望着沈浪,眼睛里的热切几乎将他燃烧起来,倒像是周遭所有人全然消失了一般。
沈浪被看得不自在,便对王怜花笑道:“我约了猫儿在此喝酒,不想巧遇王兄,合该咱们三个一醉。”
王怜花应和笑道,“沈兄说的极是!”言罢,与猫儿三人入席。
白飞飞听他言语中未提及自己,更加不悦加委屈,却捡了离沈浪最近的一个位子,
一只手依然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仿佛怕一松手沈浪便消失了。
沈浪发觉,只在心里皱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朗声笑着与熊猫儿和王怜花聊天,
一时觥筹交,倒是冷落了白飞飞。
白飞飞一颗心都悬在沈浪身上,她长久未见他,心中只激荡着数情绪,她想告诉他她多么想念他,
这一年多么苦苦寻找他,发现找不到他之后心中多么绝望助,这样多的话涌在喉头,
此刻有王怜花和熊猫儿,却一个字也不能倾诉,想哭想笑都需压抑着,当真难过极了!
见沈浪并不把她看在眼里,兀自怡然自得,心中的委屈再也遏制不住,像和谁赌气似的,
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啪”地拍在桌子上,
叫到:“小二,把你们这最好的酒都给我拿出来,赶掺一滴水,本姑娘就砸了你的店。”
小二一连迭声的应了,笑逐颜开地拿了银子退下去。
这顿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三个男人面面相觑,连如意也不知怎么劝,沉默了半晌,
还是熊猫儿小心翼翼地问:“白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话甫一出口,沈浪和王怜花在心中哀嚎了一声,默契地双双以同情的眼光望着熊猫儿,
他们知道白飞飞的脾气,熊猫儿这一句,疑是火上浇油。
果然,白飞飞跳起来,指着熊猫儿道:
“都是你,不管好你的手下,抓了我,又送回去,装什么好人啊!说不定抓我也是你的主意,
为了拿我换银子……”如意在后面拼命拉她叫她少说两句,却挡不住伤人的话从她嘴里汩汩而出,
熊猫儿的脸色也变得愈来愈难看,却自觉理亏,只憨憨赔笑,并不反驳一句。
沈浪本以为她不过闹闹小孩子脾气,却不想言语这般状,“啪”重重的一掌拍在桌子上,
直震得桌上的酒杯洒出几点水珠,吓得白飞飞噤了声。
沈浪起身,一双浓眉紧皱,拱手对王怜花道:“王兄,沈某和猫兄弟先告辞,改日再聚。”
说完,不由分说拉着熊猫出去。
白飞飞未及多想,也追了出去,只是沈浪用了些轻功的身法,哪里还寻得见半点影子。
白飞飞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再也忍耐不住,六神主的抓住如意的手,
颤声哭道:“他又走了,又丢下我走了……如意,你说我到去哪里找他?”
如意却隐约明白了,大约一年前,小姐被人劫走,几日后回来却只说被人所救,
至于细节却缄默不言,倒是嘴里常常念叨“沈大哥”,也的确派人把整个京城翻了个遍,
想必就是今日这位公子了。
她在心里赞道:小姐眼光倒好!只是白飞飞今日表现,实在大出如意意料之外,可见真是动情了,
她见白飞飞不知所措,心疼劝慰:“小姐别急,咱们既知道他在这附近,自然有办法。”
她看着被晾在一边的王怜花,道:“王公子,您知不知道刚刚那位沈大侠家在何处?”
王怜花见白飞飞的样子,知道这姑娘一腔痴心都在沈浪身上,万一他二人真有什么,
自己可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当下也只笑道:
“在下与沈浪虽认识却不相熟,实在不知道他家在何方,况且他素日自由自在,
仿佛是流浪惯了的,并没有固定的住处。”此言本是让白飞飞明白嫁了沈浪甚至家可归,
不想白飞飞听后,眼泪掉的更急:“他竟连个住所都没有么?怎会这样惨?”
她顿了顿,仿佛是下了决心,“不行,我一定得找到他!”
说罢,也不等王怜花,拉着如意跑出去了。
王怜花轻哼一声,也不去追,摇着折扇悠闲的朝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去了。
沈浪拉了熊猫儿出来,却见他神色不愉,忽然明白了什么,斜睨着熊猫儿,
戏谑道:“哎,从前要是有人这样误会你,你早就耐不住了,怎么这次……”
熊猫儿被他看穿,有些讪讪。沈浪见如此,越发肯定,调侃道:“原来猫兄弟有心上人啦?”
“我才没有!”急着否认,却看见沈浪一副“被我猜中了吧”的表情,
呐呐问出了口,“你觉得,她是不是个好姑娘?”
“好?”沈浪莫名其妙,大摇其头,“我只觉得理取闹,没大脑。劝你啊,离那种女人远点。”
说完却看见熊猫儿一脸失落,心有不忍:“算了,不说这个,咱们再去哪喝一杯?”
“好啊!”听到喝酒,熊猫儿就眼睛发亮,伸手一指远处,
“那边的雅竹轩,有上好的竹叶青,咱们去喝个痛快!”
二人哈哈一笑,相携而去。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家酒楼便在一条及不起眼小巷里,弯弯曲曲十分难走,
所以必是十分好酒之人才能找到。故而人虽不多,却是酒友,都互为知己。熊猫儿知道,也不稀奇。
待走得近了,才闻见一股幽幽酒香,甘冽醇美,别有一股竹林的清新之气。
沈浪深吸一口气,叹道:“果真好酒,未饮先醉!”
里头原是个小院,地方不大,布置得倒十分清雅,配得起“雅竹”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