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门是一扇巨大影壁,绘着葱绿翠竹,竹叶倒向一边,似有风来,
甚至能让人闻到风中席卷的竹子的清香之气。一左一右对联上书:
酿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字体雄健,倒有几分气魄。
两排是厢房,中间空地种了一小片潇湘竹,随风簌簌而动。
在杭州城的闹市里,寻这样一处安稳所在,静静品酒,也极是难得。
有中年女子迎上来道:“熊兄弟来了,快进来坐!”便拉了他们进了一间名为“饮竹”的厢房。
没来由的,沈浪想起了“饮月”——红绡暖帐,鸳鸯交颈,他甩头,掩饰着咳了一声。
老板娘显然与熊猫儿极是相熟,立刻着人到了两碗最好的竹叶青。
听说沈浪是熊猫儿的生死之交,对他也很热情。
雪白的瓷碗里面,倒满了透明如琼浆的酒液,一股扑鼻醇香扑面而来,单是闻着已叫人醉了。
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只感叹人间竟有如此佳酿,从前所喝的,简直不配称为酒了。
熊猫儿笑呵呵得意问:“怎样?”
沈浪叹道:“能饮此酒,此生憾!”
老板听得夸奖,自然也是十分高兴,亲自拿了两坛,并上了佐酒的小菜,留他二人尽兴。
沈浪奇道:“这样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熊猫儿笑道:“不过是机缘罢了,有一日追一女贼,追进这条巷子,你也知道我这鼻子,
只闻得见酒味儿的,就这么找来啦!”
沈浪了然点头,的确是熊猫儿的性子。
“前几日我兄弟告诉我,有一伙儿人,刚进杭州城,听说,是来找人的。”熊猫儿低低道。
沈浪心中一动,正送到唇边的杯子顿住了。
熊猫儿用手沾了酒,缓缓在桌上写了个“岳”字,挑眉看着沈浪。
沈浪蹙眉,盯着那字迹慢慢消失,才溢出一丝苦笑:“这么些年,到底是找来了。”
“你放心,我会帮你留心到底是哪边的人。”
沈浪将杯中饮尽,方淡淡道:
“不必留心,一方的人到了,其余两方,自然都会汇聚于此,这杭州城算是热闹了。”
“这些日子,你小心些吧!要不,你混入我丐帮?我给你封个长老当当?”熊猫儿笑道。
沈浪知道他并非玩笑,摇头:“丐帮人多嘴杂,反倒不好。你放心,我躲了他们这许多年,自然有法子避过去。”
“还是不打算回去?”
沈浪沉默,摇摇头:“我不知道。”
熊猫儿自然知道他的困境,可他什么也帮不上。
好在沈浪机智过人,的确不必他操心“对了,你在漪澜可有收获?”
“阁中往来人员繁杂,常出入的,有不少官场之人。阁内护卫极其严密,光是后院,便有三队人轮流巡守。
大厅里看似歌舞升平,其实论是洒扫小厮,还是后厨的仆役,甚至有几个丫头,都是有武功傍身的。”
“果然不一般!”熊猫儿问:“还有没有别的?”
沈浪摇头:“发现了一间冰室,机关设计的很精巧,我进不去,但是靠近那里就觉得很冷。”
“难道就是做冰箭的地方?”
“很有可能,普通的冰窖不可能按照密室一样打造。”
“是啊,果然可疑。”熊猫儿道,随即他又想起什么,笑道:“你和那位吟香姑娘怎么样?”
沈浪只道:“她的房间对面有一间厢房,一直落着锁。我有一次恰巧看见婢女关门,
隐约从门缝当中窥见房内大概情形,屋里陈设极简单,我问过吟香,说曾经住着一个姑娘,
后来被一个书生赎身,这屋子便一直空了下来,再没人住进去,只是定期打扫一下。”
熊猫儿纳罕:“这就奇了,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为何不得入内?莫非……”
“漪澜阁的秘密,恐怕就在那厢房之中,或许有密道暗室之类。”
熊猫儿一拍桌子,叫道:“那你想办法进去啊!”
沈浪有些奈,“吟香就在隔壁。”
熊猫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他,
“你把她打晕啊,或者用药迷晕啊,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连这点儿法子都没有吧?”
他说着,却见沈浪有些失神地饮酒,便凑近了笑道:“你该不是舍不得吧?”
沈浪饮尽,将酒坛“砰”一声砸在熊猫儿面前,“喝你的酒吧,这么好的酒还堵不上你的嘴!”
“哟!”熊猫儿笑得促狭,
“这是承认了?我就说,也许还能弄个红颜知己来,还真被我说中了!哈哈哈!”
他朗声大笑,抓起酒坛道:“成,为了你的红颜知己,咱们再喝一个。”说完,便往口中倾倒。
这酒后劲极大,三巡之后,连海量如熊猫儿也有些红了脸,渐渐开始口齿不清起来,沈浪即便喝的少,
也觉得有些朦胧,便不再饮,凝聚内力将酒气缓缓逼出体外。
少顷,已觉清醒许多,他看见熊猫儿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拉着他的袖子不停嚷嚷着再喝,
旁边那两坛白酒已然空空如也,他摇头叹气,却还是费力的将他拖出门外。
好在这里离山神庙不远,将他交给百灵,沈浪方放心离开。
夜风微凉,吹散了酒热,让人心中畅快不少。
沈浪沿街漫目的的行走,头依然有些晕,仿佛依稀能看见许多久远之事,仿佛只有这样醉了,
才能看见含恨而去的母亲,感觉到她柔软细腻的双手抚着自己的颊,这许多年过去了,
连母亲的面容都模糊了,可是,那温暖关切的眼睛却仿佛时时注视着自己。
回忆,总是让人愿意沉溺的吧!
然而他原是潇洒的,那样伤感不堪的往事也只是在心中一转,便不再回想。
却忽然听见歌舞调笑之声,霍然抬头,赫然是“漪澜”两个大字,在夜色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仿佛一眼便能看见里面的纸醉金迷。
“沈大哥……”仿佛是谁在耳边轻声唤着,眼前便晃出了那娇小柔弱的姑娘,那时候,她也不过八岁吧!
沈浪努力回想,却依然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他遗憾地自语——
“七七,是不是你?”
七七,七七,沈浪喃喃念着。十年,他第一次将这个名字念出声音,原来这名字读来是如此口角噙香,
便是这么轻轻念着,也觉得周身温暖。
他恍惚地走着,在离吟香居一墙之隔的地方停住。
今夜月色晦暗,他倚在一棵大树上,整个人快要融进夜色之中。
他仰头怔怔看着那粉色薄纱随着微风清扬,“七七,她是你吗?”
夜很静,唯树叶沙沙,偶有寒鸦惊起,发出尖利的啼叫。
沈浪一遍遍地想着,当年,是如何相遇,她是如何救下已至绝境的自己,后来却又不告而别。
他正想得出神,却突然听得一丝异响,他屏住呼吸,隐于树后,见一黑影,
在昏暗的树影中飞快窜行,跃进漪澜之内。
沈浪略略思索,便遥遥跟上,见那人似极熟悉漪澜阁的地形,毫阻滞地来到一偏僻之处,
这是整个院子荒废的角落,有几间柴房,极不起眼。
那人四下看看,便推开其中一间,走了进去。
沈浪如一片羽毛,轻飘飘的落在了屋顶上。
他将耳朵靠在瓦片上,凝神去听。
柴房之中,已经有人等候。沈浪借着月光,看见里头是个女子,一身黑衣,黑发如瀑,
她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看不清面容。
来人跪下禀道:“咱们要找的人,恐怕在杭州城。”
那女子却不说话,身子却微不可见的震了一震,许久,她才挥挥手,示意来人继续说。
“皇上的人已经秘密进入杭州城,沐阳王昭告天下,将在三日后抵达杭州,属下得到密报,
沐阳王的到达时间,将在四日之后。”
那女子点点头,却依然不肯出半点声音。
“属下会竭尽所能替姑娘寻人。”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背影,缓缓退出去。
沈浪本想看看那女子的面容,却不留意脚下一颗小石子崩落,那声音虽微不可闻,
到底还是惊动了下面的人。屋内的人猛一仰头,沈浪才瞥见她竟是带着面具的,他足尖使力,瞬间掠出墙外。
屋内的人也不追,只是盯着从屋顶溢进来的月光,缓缓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小泥巴推门进来,“小姐,您知道上头有人?”
那女子淡淡道:“不光知道有人,我还知道他是谁。”
“那不怕他听去?”
“就是说个他听的,”依旧是清淡如月光的语气,“三日后的行动,有他在,还多一重保护。”
她说着,轻轻解下面具,露出的,赫然是吟香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