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宽阔的山道上,凤还朝仰头望了望天色,步履缓慢平稳。
脑子里回想着一幕幕遥远的往事。
前世她与温言相见,是在十年之后,她及笄的那一年,四国来朝,群雄来贺,凤华宴上,宾朋满座,温言与那个人就坐在一块儿,言笑说谈。
那时她从未将这个病殃殃的来客放在眼中,只是后来与那个人一再交集之后,难免总遇见,也就有了往来。
她对那个人是喜欢,是爱慕,是非君不嫁的痴恋,而对温言她既怜悯又惋惜,无比的尊重以及钦佩。
毕竟身残志坚这个词说出来容易,可要做到如温言一样博览群艺,名绝天下,以一介江湖客的身份在大陆公子榜上的前五占有一席之位,绝非易事。
温言待她亦如师似友,虽然人看着冷清,但在逃亡大陆四处躲避那几年,始终是他陪在她身边,给予她唯一的倚靠。
只是后来……到底是她太蠢了。
凤还朝眉眼弯弯的笑着,带着青桐与绾衣,后头跟着修一与一队黑甲卫,就这么向着自己梦魇中的一帧走了出去。
进承天寺的山道有四条,这条山道以一片枫木林闻名,被誉为“枫山晚道”。
方才山石滚落带落大片泥土草木,挡死了山道转角,一丝缝隙都没留,别说车马人,连一只蚁兽过去都怕是要被埋在里面。
“这天气也是活见了鬼了!”
“幸好老子东西带的齐全,吃饭的家伙事儿都拴在裤腰带上,不然这要让老子动手,三条命都不够赔的!”
正在拿凿子、斧头、刀剑之类尖锐器物挖掘山石的护卫们都骂骂咧咧。
言行之间不见惧怕,更多的是对自己莫名多出来的差事感到不耐烦。
“这年头,拜佛都能拜出塌崖的灾祸来,还不知道是惹了哪路地仙呢,凤神在上,那些衙卫都是死了吗,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
“衙卫就来了?这么快?”
“不是,是咱们后头那个车队府上的女眷来了。”
“女的?那有什么用,那些府里走出来的贵女千金一个个全都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只能拿佛龛养起来,她们要是帮忙那才真是活见了鬼咧!”
有护卫附和,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一副看不惯天瞧不上地的不屑模样。
“不是不是,随行来的还有好多人,好像是凤陵城哪个侯府的侍卫。”
众人一瞬静默。
要是一般贵族说了也就说了,可凤陵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天下皇都,青凤大陆的心脏之地。
天子脚下,那里住着的侯爷能是一般人物?要是攀扯了什么不好的言论被人抓住了把柄,少说一顿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众人悻悻,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望向了漆黑马车的方向。
方才但凡马车只要往前再走一段,他们这些护卫不少都会陪同吗马车一块儿,命丧这些山石之下,成为一团血污。
万幸有凤神护佑,才能多出个水坑。
此时马车边,有几个护卫正在拉陷进木轴水坑的车轮,而原本坐在马车里的人被抬了下来,置于一旁的空地上。
那是一个少年,坐在藤木椅子上头,安然不动,静若孤松。
他生有一张极为苍白的脸,和一双极其沧冷的眼眸。
模样瞧着也就十四五岁,着墨染玄缎,佩药草香包,脖颈上系着一把长生锁。锁身婴儿巴掌大,上头篆有福禄纹络,年头老旧,也不知道是流传了多少代的物件了。
少年远看衣衫朴素,近看却是无比华贵,可其眉眼周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郁结之气,好似久病,整个人都阴沉沉的,面无血色,形容惨白。毫无生气。
正是温家庄少庄主,温言。
此刻,温言望了望前方堵路的山石,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也可知概貌。
接着,他看向马车车轮下愈发深陷的泥泞水坑,沉默不语。
他坐的这辆马车由乌木打造,通体墨黑如玉,既无装饰也无香草,结实牢靠,哪怕突遭变故,陷入水坑也不见车轴轴承有损。
如果有懂行的人在这里,就会知道这辆马车极为名贵,所用乌木为木中之王,是千年的老乌木心所制成,拍卖场都不可见的绝世好物,真正的一寸一金,且犹有过之。
他苍瘦指尖轻叩在藤椅扶手上,画就眉眼缱绻成抑郁的弧度,直直盯着衣摆处被沾上的一点泥渍,眉头深蹙。
半晌,方出声道,“步侯府的家眷?”
他身侧,那个面目木讷的中年侍卫躬身,凑近他耳畔,隔着段有分寸的距离道,“正是,少庄主,人已经往这边来了。”
“来便来了,不失了礼数即可。”
温言语气恹恹,手撑在扶椅上揉着眉头,神情疲倦,尽量不去看自己衣服上的那处污迹。
“少庄主先且忍忍,路中不便,等到了寺中禅房,咱们再换衣裳。”
中年护卫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继续道,“近些日子,这桩凤帝亲赐的皇族婚事传遍天下,都说这位入主侯府的侯妃是个山不见经传的闺阁女子,为一落寞贵族之后,但另有传言说,她在凤鸣学府女子学院名列前茅,在律论一道颇有建树,若非是女子,只怕将来凤朝法典的撰改,也少不得她的添笔。”
温言不说话,等着他继续开口。
江湖也是个血雨腥风的名利场,所需的心机城府比之朝堂,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中年护卫深知自己的这位少庄主最恶说话拐弯抹角,该讲的缘由也讲到了,便直言道,“这是凤陵皇都,来的既然是贵族,而非一般人物,少庄主,我们可否要派人去迎上一迎?”
言下之意中的审时度势表现的很是明显。
“不必。”温言神情郁郁道,“纵来的是当朝太子,该有的分寸也不可打破,不过一场偶遇,这么殷勤做甚么,反显得居心不良,落了下乘。等着罢。”
“是。”
中年护卫应声,挺直了身子,站于温言身后。
凤还朝带人过来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山道一侧,那个坐在温和日光下的玄衫少年。
虽然做过了无数的心理预设,可临到此间,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凝望,没再上前。
这种难以言喻的下意识,她自己都不愿意去深想原因。
“殿下?”
身侧的青桐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