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一百三十五……”
“正”字塞目溢笔,火场余烬惨烈。察子睹之恻然,舔了舔兔毫笔尖,收罗几圈下来,用尽一本生死簿,不由扭眉苦叹。
“张大郎!这怎么算,一个还是半个?”
小卒踢开一枚黑裂石蝉,察子闻声抬眼,一团乌球显见是孩子身量。
张察子重重一捺,喷息道:“一百三十六,黄泉路上别回头!”
……
……
“两百条人命,闹出整整两百条人命!”
天将破晓,开封府灯火通明。权开封尹性情宽厚仁慈,此刻掼碎一枚惊堂木,右手尚且抖索不已。
晏洵垂首以待,得见木碎,嘶声道:“下官难辞其咎,愿减俸阶,自请外迁出京。”
权开封尹顾碍三大王与他的交情,一时头大如斗,喝道:“你也糊涂,什么都要赶个正巧。这原本只算皇城司的过错,区区判官,不自量力,非要瞎掺一脚!”
晏洵不为所动,“若非下官不自量力,眼下便是两百也不止了。”
老尹怒道:“还敢狡辩!”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此乃忠君之事,”晏洵缓缓抬头,两眼血丝同他对视,“下官不敢狡辩,他们敬我一句判官。”
权开封尹恨得牙根直痒,他原本卧榻酣眠,五更不到被人拍破了门,险些惊断气。按此年岁只待乞骸骨,如今晚节有虞,恨不能生撕这头活驴。
良久,他摆手叹道:“皇城司那帮爪牙势必挟私生怨,外迁出京反倒安全,老夫势单力薄,我是再管不了你的前程啦,写一道告罪书,求个从轻发落吧。”
后生可畏,不如避而远之。
老尹拂袖而去,晏洵彻夜奔波不休,一恍神几欲力尽。他撑持桌案不倒,荡出右手腕绑系的桃木葫芦,适才记起心头一角之缺。
晏洵唇齿焦干,颈侧的黑烟未净,越急越说不出话。他哑哑几句,尽作鸹声,只好吐回心底,诸般繁难迎头而上,踉跄抬脚往天底下行走。
府役筋疲力竭,使帽扇风,三两个人箕坐阶下,见他要走,起身戴帽正衣。晏洵示意不必跟随,做个抬碗手势,嘱咐道:“前街,绿豆水。”
走出三两步,回头道:“钱二哥还好?”
“判官放心,钱大郎今早来报平安,二哥双腿保住了。他婆娘哭成个泪人,吓得要死要活。”
“小大夫如何,是死是活?”
“这……小的不知,伤成那副模样,神鬼不认,想救活也不容易。”
晏洵沉沉点头,应道:“救一个是一个。”
及出开封府,恰教小太监逮个正着。
其人锦衣绣履,牵一匹马驹,配一张郓王府腰牌,笑盈盈揖道:“小人奉候晏判官多时了,今日巳正,金明池有一场小打,难得势均力敌,精彩自不消说。三大王总念当初同年之谊,择日不如撞日,便请戊戌科三甲,一道城外小聚。听说陆仁安陆大人请不动晏判官,小的斗胆分忧。事不宜迟,阁下自当梳洗正冠,小人早备新衣,定好了香水揩背,咱们快走吧。”
晏洵听罢这一席话,头昏脑胀,掩口直咳嗽,喉管透彻一清之后,诚恳揖道:“不敢劳烦中贵人,下官要务在身,十万火急……”
小太监打断他道:“莫非是要面见官家?”
“哪里,是……”
太监哧笑道:“既非官家要务,三大王便是十万火急。晏判官但受我主青眼相待,当知好风凭借力。不然,莫说二百人命,就算折半,稍加言语,足以尽覆前名,让你下半辈子再难翻身。”
晏洵先怔后怒,斥道:“二百人命,竟不比马球重要?”
太监道:“死人又救不回来,何必坏了三大王兴致。”
他稍一挥手,黑斗笠振翅而落,说是振翅,实则轻功了得。郓王府的察子神出鬼没,身形极快,与皇城司同出一脉。腰牌映照晨光,比刀更利,如视日之盲。
“请。”
晏洵再执拗,无非孤身一人。
二十当头,仰见旭日初升,东京城熙熙攘攘,似从无昨夜雨大火大之忧,陷地数尺亦有金帛填埋,他不禁茫茫自问:“东京铁则,孰为困兽,孰又为樊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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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河水清,辰牌时分,河中金泉流淌。
两岸铺子叫卖朝食,绿豆水三钱一碗,劳汉闲人各自牛饮鸟啄。十数名和尚提篓托钵,各着百衲衣,远远一队,垂首自西街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