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咴鹤唳,芦臂振作海潮音。城中花灯顺流而下,成千上百,满川尽泼流光。
汀洲分灯擘水,蔡妩耳畔只闻涛声,连忙拽着檀机,起身观灯。两人把臂并肩,身在琉璃盏,衣襟随风鼓飘。
月影点水,笑杀芦中人。
花刺泪眼汪汪,扭头便跑,药囊弃之不顾,石流青只好尾随她离去。
江白郎默不作声,夜风复平。芦海有如银铸,刀起又落,药囊沉入水中,河面噗通一下吞月。
……
……
石流青耳后生风,一连追出二里地,直从城外跑进宋门,风一般掠过太庙和大相国寺。
饮光正待偷溜出门,快风卷过,怀中火盆险些一飞冲天。
东十字大街将拐,小轿斜出,花刺一头撞上抬栏。她哎哟痛呼,扭脚跌倒,怀里物事纷纷撒落。
龟公嗔拳便要打人,轿中拍出一只桃花扇,薛灼灼责怪道:“小丫头罢了,何必同她计较?只要不是讨封的,孤魂野鬼由他来撞,我看哪个没良心的知道回来。”
花刺白眼瞪他,孝官不忿,刚要偷踹几脚,陡然被人喝止道:“对不住,对不住,孩子脚快,这才冲撞了小姐。”
来人书生打扮,连告几句歉,伸臂去扶花刺。她兀自逞凶斗气,一巴掌拍上书生素白衣角。
孝官啐道:“起轿!别让蔡悯小爷久等。”
轿队飘然远去,没了人障,石流青很快追到面前。他见花刺梨花带雨,箕坐揉着脚踝,因而闷叹:“师公不让出门。”
花刺抄起手边绣袋就朝他掼,哭嚎道:“我是你小师姑,你敢管我!”
书生拾起一地鸡零狗碎,奇道:“小娘子,这支猩猩毛笔,卖是不卖?”
石流青一把夺回那支笔,生硬道:“不卖,你别抢!”
书生忙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要抢,我……唉,高丽文房十分珍贵,猩猩毛笔京城少有。张某画画出身,没见便罢,见了难免眼馋。我出钱买,如何?”
“我送你了!”
花生针眼刺,月送剪肠刀。花刺越想越委屈,嗷一嗓子大哭。
书生又摆手道:“不成不成,君子不好乘人之危。这支毛笔,我不要了。”
此乃傅偲越海带来的文房,石流青本想烧给他,哪知被花刺夺走,非要送给蔡姊姊。仔细想来,留不如送,焉知她回过神之后,会不会折笔泄愤呢?
石流青拽他袖子,递过猩猩毛笔,书生不接,二话不说便塞他手里,复才讨回花刺的宝贝零碎。
少年收理一齐,蹲腰挟腿,一鼓作气背起小师姑,往避身之巷走去。
“这样吧,我与你换,两不相欠,”书生紧追不舍,掏出一支如意小金钗,莲藕钗头,上嵌一枚绿松石,讨她欢心似的挥了挥,“张二叔喝酒赢的,厉不厉害?若还不够,再送拙作一本。”
花刺单手接钗,三插两插总往下坠。她兴致顿无,直接扎进石流青的项上发髻。花刺接过画册,意兴阑珊,倏地瞪圆双眼。
原来书生是界画出身,下笔讲究毫厘不差,亭台楼阁,豆人寸马,多而不杂,繁而不冗。偌大东京城赫然在册,意趣远胜过话本子。
“张待诏,下一摊人间秀,喝不喝?”
书生忙道:“喝,就来!”
花刺惊呼,石流青脑袋夹在她两臂之间,往上瞟得几眼,心底暗奇。
钗头刮臂,花刺没耐烦,一巴掌拍下去。石流青右脸登时红白分明,他默不作声,深深埋下头。
“疼不疼?”
“为何……我没感觉?”他摸了摸脸。
“不疼就对了,”花刺气性消了些,擦一把眼泪,认真讲道理,“猛药治沉疴,你服下蛇蜕蛊后,会有很久的无痛症。蛊虫正在重塑你的心脉,如果知道疼,你会被活活痛死。等很久之后,你能感知外界的疼痛,那才是彻底康复。算了,也说不上康复,只是奇怪地活着,但总比死好吧?以后我不打你,你自己打自己,疼了再告诉我,那就算是真正活过来啦。”
她转头问书生:“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还有什么你不会画?”
书生道:“神佛不会画,鬼怪也不会。”
“那你怎么画人?”
“好问题,一口一鼻两只眼,照葫芦画瓢,俨然若其存。”
花刺奇道:“原本不存么?”
书生朗笑道:“有的存,有的不存,还有的人长多了,那才是难画。”
“张待诏!”
“来了!”
书生朝二人拱手一拜,悠然离去。灯下三两影长,遥遥冲他招了招手。
“张择端多谢小娘子赐书。”
一隙风软,书生衣角撩起,翻见一枚斗大的黑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