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贩……”
她松肩仰躺,船帆鼓动,白云在天,心道:“可惜了那夜的好粮食。”
“是淮东粮贩,”耳畔忽有人说,“没钱打点码头,满仓满袋,被人压了几天。今早检视,全部霉烂,陶秀才不赔,他就血本无归。”
谢皎腾身而起,她俯栏一顾,香风裹面,旋即嗅出那是蕃栀子。
她往下探头,正迎上胡姬一双碧眼。胡姬一笑,红发如藻,静踞在左舷踢水,温温柔柔道:“原来大宋也不是天堂。”
“我要去两浙,你要去往何方仙府?”
谢皎心中一动,暗忖:“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太白尚不能例外,可见徐覆罗痴笑忘我,实在很有道理,怪他不得。”
“江都,瓜洲镇。”胡姬微微皱眉,使一口夹生的汉话,“春风又录江南岸,瓜洲上岸。”
“绿。”
“录。”
“力玉。”
“力玉?那念成绿腰,还是录要?”
谢皎挠头道:“有点复杂,绿腰,录要,六幺,都是一个意思。”
一个猴子捞月,一个鹦鹉学舌,胡姬点点头,谢皎又好奇道:“谁教你说的汉话?一股唱经味,高昌回鹘的苦行僧就这样唱。听说他们的阿厮兰可汗,西州狮子王,便好怀抱羯鼓,与人一同赏弦弄乐,晓夜吹唱佛曲。说起来,琵琶也是西域所传,你听过羽调《绿腰》吗?”
“不用人教,”胡姬说,“走一步,学一句,山也是字,水也成行。”
未几,徐覆罗脚底着火。他护持瓷碗,溜过来大献殷勤,急哄哄嚷道:“好姊姊,凉水来啦。你解解渴,水边凶险,咱们进屋喝去。”
胡姬应声起身,双手接过绿豆凉水,实则还有冷元子铺在碗底。
她款言温语:“多谢。”
“哎,”谢皎僵而收手,垂栏斜瞟,“我的呢?”
徐覆罗雀跃跟去乔屋,长臂朝二楼一轰,不耐烦道:“有手有脚,自己去盛。”
“好啊,半炷香内盛不来,你就一路讨饭去秀州吧!我言出必行。”
谢皎愤愤翻身躺平,不稀罕搭理他,百无聊赖,没歇半刻便觉虚掷时光。
她坐正启笔,以酒发墨,兴之所至,涂了几笔字。
水面大风横刮,因无趁手的镇纸,谢皎便将那张微酣涂就的行楷帖子叠成小方。穿过镞尖,牢牢串上木羽箭支。
……
……
陶秀才许久未归,谢皎抄弓,刚够到松香块,当即一愣。她扭头再望向水面,岸边人影绰绰,脑中有张脸一闪而过。
“徐覆罗,赵太丞家的小麻子,你后来见过他没有?”谢皎扬声道,“徐覆罗!”
游禽呱的哄散,无人回应,她低喃:“藏头露尾,死到哪里去了。”
咚咚,咚咚。谢皎俯身一瞧,楼下胡姬支颐倚窗。她一边啜甜汤,一边叩小拳,敲击乔屋外壁。
胡姬听到衣裳悉率的声响,展颈仰望,露出微笑的梨涡。她朝上举盏,邀道:“他去盛汤,你渴了,下来喝这碗。”
波涛击船,谢皎身形一晃,曲膝半弯,扶栏楯远眺。身后二十九艘纲船帆樯林立,连天匝地,满载北货欲赴南国。
锣声当当震耳。
打金印的汉子赤脚攀上头船第一根桅杆,他敲一把小锣,声如洪钟,向后高声长呼:“开船,开船,收条子——”
余船闻呼,争相击锣,声传数里,一时间河道鼎沸。
舟卒绕轴起锚,以云车绞缆,沉重的铁链轧轧拖过甲板。河底激流暗涌,两岸酒楼渐荡渐远,水上人随波逐流,东京城霎时间海沸山摇。
“我不渴。”她低头命令胡姬,“你待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