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琮合上折子,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祝良夕不愧是长夜山庄出来的小师妹,这操弄人心的本事,她甘拜下风。
早在她刚刚重生醒来的时候,她就把前世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和祝良夕说了个清楚。她们二人都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那就是以闲散纨绔闻名的燕砺锋,怎么会一夜之间大发神威,还成为了顾辞的亲信?
顾燕两家就算称不上势同水火,但也是彼此掣肘,顾辞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让燕家这一代唯一的儿子,唯他马首是瞻?
赵宝琮让燕砺锋去查陈阿细案子,又让祝良夕随行,便是要创造一个机会,让祝良夕好好摸一摸他的底。既然燕砺锋是个可塑之才,与其将他让给顾辞,倒不如试着把他争取过来,成为自己人。
果然,祝良夕刚刚来信,说她已经查明了燕砺锋离开神枪营的原因。顾辞倒也没有骗她,燕砺锋的出走,的确是和他六姐燕行川有关。
现在的燕砺锋,还没有与顾辞走得太近,还没有从低谷中走出来。赵宝琮就是要让祝良夕当那个启发他的人,激发他的野心,使他产生向上攀爬的欲望。只有这样,赵宝琮才有机会让燕砺锋知道,能让他将来大放异彩的不止有顾辞,她赵宝琮,同样能让人才放出光彩。
她闭目养神了片刻,才对一旁的宫人说,“召摄政王入宫。”
灰羽卫来信将祝良夕和燕砺锋遇袭的事情说了。如今羌州查案陷入僵局,祝良夕和燕砺锋顾虑当地乡绅豪族,不敢再往深挖,只能暂时停手,可周成海的县衙院里出现尸骨,此事又必须彻查。如何才能揪出蠹虫又保持羌州稳定,这般难题,她自己是料理不来的。
摄政王府离皇宫有段距离,顾辞就算接旨立即动身,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赵宝琮估摸着这段时间应该够她去趟景仁宫看看安涟的,便换好常服,准备起驾。没想到衣服刚穿好,宫人便进来通传,摄政王已经到了。
赵宝琮愣了愣——这么快?顾辞飞过来的吗?
只是常服已经换好了,她懒得折腾,只好就穿着这一身去见顾辞。走进乾元殿书房时,她便见顾辞身着庄重朝服,负手而立,正安静地等她。
见她进来,顾辞拱手躬身,“参见陛下。”
赵宝琮淡淡一挥手,“免礼,赐座。”
宫人搬上了舒适的软座,顾辞得了赵宝琮首肯,这才施施然坐下。赵宝琮呷了一口热茶,才开口,“顾卿来得倒快。”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行至半途,便见宣召宫人,故而未让陛下久等。”顾辞微笑道,“陛下衣冠庄重,不似要安歇,莫非也有要事?”
“本来要出去一趟的,不过既然顾卿来得及时,就算了。”赵宝琮放下茶盏,示意宫人将几本折子拿上来。
他奉召入宫最多用不了一个时辰,赵宝琮就算要出去,也不会出宫。如此,她端正衣冠要去的地方,无非不过是几位太妃的住处,或者是安涟所在的景仁宫。顾辞只将赵宝琮打量了一眼,便看出,她原本是要趁这个时间去见安涟的。
父亲说,年轻儿女新婚燕尔,总难耐欢喜,多半用不了一两年就会有子嗣。他原本还不以为然,只是照如此看来,兴许用不了几年,宫中还真能添个皇子公主。
他微笑不变,只是看着赵宝琮的目光有些玩味。
“朕看了税课司的折子,发现了一件新奇事。”赵宝琮随意展开一本奏折,一边翻阅一边说道,“怎么中原商会的税银,最近半年突然涨了这么多?”
“因为臣下令,加重对中原商队的征税。”顾辞神色不变,泰然自若。
赵宝琮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干脆,目光一冷,将折子放到一边,“顾卿怕不是忘了大梁有三分之一的收入都是从商贸中来的?你一句话加重对商队的征税,是想竭泽而渔吗?”
她语气严厉,俨然是兴师问罪。顾辞一怔,又一笑,丝毫没有生气或惶恐,只是反问,“加重税这件事,是司税告诉陛下的吗?”
“顾卿不必管朕是如何知道的。”赵宝琮一字一句道。
顾辞起身,深深一躬,“臣有罪。”
他这一下弄得赵宝琮措手不及,她微微皱眉,“顾卿有何罪?”
“征税乃是国家大事,臣未征得陛下首肯便授意税课司征重税,即逾越大罪,臣知罪。”顾辞的语气十分诚恳。
赵宝琮十分无语。摄政王的一切权力皆比照皇帝,甚至可以代皇帝行政,本来就不必得她首肯,她介意的,也是顾辞从头到尾未曾让她知晓此事,未免太过独断。顾辞倒好,转换概念,故意伏低,反而让她无法指责了。
“以后再论治罪,现在说的,是税的问题。”赵宝琮的思路没有被他带跑,“就拿鸿汇商会来说,自从加重了边银税后,大多数商队入不敷出,只能减少来梁的次数。至于其他的零散商队更是如此,不过几个月,贸易收入已经锐减三成。顾卿,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据税课司来报,加重边银税后,仍有一些商队,就算亏本也要入梁做生意?”顾辞反问道。
“不然呢?”赵宝琮有些恼怒,“顾卿非要彻底断了商贸这条路,才高兴吗?”
“陛下息怒。”顾辞不以为忤,神色平静又认真,“若只是普通商人,遇上边银税加重,入不敷出,自然就会减少贸易。但为何有些商人宁愿亏本也要继续保持原有的贸易?明明没有了利润,他们为何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跨越塔格沙漠入梁?”
赵宝琮一时语结。
“臣问过税课司,漠东州的商人兜售的都是些什么商品。”顾辞继续道,“棉布,稻种,甚至是私盐,他们运送的绝大多数都是这些日用之物,至于销售到其他州县的瓷器丝绸不足四成。也就是说,他们贩卖的大多数商品都是一些不值得跨越千里的廉价日用物,且基本上都卖给了漠东州的本地百姓。陛下,这难道不反常?稻谷和棉布我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为何偏偏要去买中原的东西?而商队运送这些货品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物力,根本挣不回成本,他们又为何要经年累月地做这样的赔本生意?”
赵宝琮目光中有微微的惊疑。虽然不想承认,但她也明白,一旦顾辞说的情况属实,那漠东州的贸易就存在着大问题。这些看上去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日用品,但也恰恰因为寻常,所以一旦渗透到了百姓的生活里,拿捏住了民生,那就是大问题。
“安大人已经在漠东州上任,陛下可以向他取证。”顾辞走到赵宝琮面前,“漠东州有不少县的农民,每年就等着买中原的稻种,因为中原稻种能结更多的穗,比原先的稻种质量更好,起码已经有五六年,我们大梁原来的稻种已经被摒弃,地里种的都是中原的种子。还有棉布,中原来的棉布既暖和又结实,价格也十分低廉,本地的土布根本无法与其竞争。有些农妇或者跟着丈夫下地,或者干脆去大户人家做工,几乎家家都有闲置的织机。陛下,现在这还是臣阻止了边境贸易,如果是中原三国停止了对大梁的贸易,那稻种从哪里来?棉布从哪里来?边境百姓突然间吃不饱穿不暖,是否还能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赵宝琮心中明白,当然是,不能。
一粥一饭,一丝一线,牵动的都是整个国运。她从前只看到了贸易让西梁得以与中原联通,也让她见到了更多新鲜玩意,看似是个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事情。可如今听顾辞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贸易背后的危险——如果一国之命脉都被他国拿捏在手里,那将是何等恐怖?
她拧紧了眉头,许久没有说话。
顾辞没有再说,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事实上,赵宝琮能听完他说这些,还能思考几分,他已经很欣慰了。前世的时候,他亦向赵宝琮提出了漠东州贸易的问题,然而那时赵宝琮全不在意,还向他列举了开放贸易的诸多好处,他也只能不了了之。这一次,他决定跳过赵宝琮,直接让税课司加重税收,只是他没想到赵宝琮终究能关注到这件事,是她勤政敏锐,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大梁自先帝起,与中原就多有贸易往来,突然停下,对国家恐怕打击太大。”许久,赵宝琮才开口。
“没有什么比大梁的安危更重要,纵使壮士断腕,也要禁绝。”顾辞丝毫不让。
赵宝琮的心中有些烦躁。顾辞说的轻巧,若漠东州百姓的衣食起居都依赖着中原的商品,突然禁绝,难道就不会出乱子?他顾家家大业大自然吃喝不愁,可是贸易一断,将要砸了多少人的饭碗?
“依朕看,贸易不可断,但漠东州当前的情况,也要治。”赵宝琮思索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既然吃穿不能被拿捏,那朝廷就拟一个单子,写明了稻谷棉麻不能贸易。这样,什么能卖什么不能卖,终究还是朝廷说了算,总比一刀切禁了贸易要强。”
她提了个折中的法子,也算是接纳了顾辞的意见。顾辞没有再坚持,以他对赵宝琮的了解,她能选择折中已经是莫大的妥协了。这件事于他已算是得偿所愿,他自然不会给自己和赵宝琮找不自在。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许久。
赵宝琮本来想借边银税的事对顾辞诘问一番,没想到反而被他说服了一通,更不甘心的是她居然还觉得有点道理。自重生以后,她才有机会从执政的角度去审视顾辞,有时她也不得不承认,顾辞比她更了解西梁。或许也正因如此,顾辞才不甘位居她之下当一个摄政王,才会将野心放到皇位上。
她只有做的比顾辞更好,想得比顾辞更周到,才能从根源上压制住顾辞,彻底击碎他的野心。
换了换心情,赵宝琮才淡淡说道,“朕召顾卿过来,实则还有另一件事。”
说着,她将那本密折递给顾辞。
“关南县的情形比朕想象的更加复杂,”赵宝琮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良夕和燕十七在关南县遇袭,险些有性命之危。而县令周成海的县衙大院里竟发现了藏在花盆中的头骨,他为官这些年是否有残害百姓,尚未可知。羌州多县皆在周家的势力范围里,甚至听说周家与京官亦有勾结,当地百姓深受其害······这些,都是一个陈阿宽失踪牵扯出来的事情。现在他们二人遇袭,足见当地乡绅豪族之猖獗,如果执意再查,恐怕羌州会有大乱,云霆营也要受到影响。顾卿,此事你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