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被一盏煤油灯照的通亮,沈禄福很想能借机出去,撒娇道:“俺亲哥,你不懂,晚上鱼都要出来游到岸边找吃的,白天太阳晒的都往深泥里扎,哪里还能捉的住,出溜出溜地。”他哥突然训斥起他来,道:“你小子不学好,出溜出溜的那是泥鳅,你脑袋里想什么呢,晚上能看见抓么?能不出去溜就甭出去。”
沈文盛熄灭一亮一灭的烟袋,拍着桌子喊道:“禄福,那里都不准去,随俺到磨坊,俺央求着排队,得把二百斤(注:一百二十斤等于一石)豆子磨成面,赶紧到县城集上卖掉换钱攒着,镇里都啥情形了,地主李拱月憋着霸占河滩地,地主刘凌志憋着涨地租,都瞄上浆水河两岸土地,咱们得赶紧用钱把地买下种粮食,古话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地是咱家的得多省心,省得到时全家大小都喝西北风。沈师范晚上去偷偷砍树,捡着粗的砍,咱再找熟人估价卖掉。”沈师范道:“爹,为啥晚上砍树,黑咕隆咚的看不见砍。”他父亲黑着脸道:“你咋连你弟弟都不如,白天砍树不给地主瞧见,咱的树长在租的地主地里,他心里怎么能让咱轻易砍掉。”
沈禄福追问道:“爹,咱家偷偷砍树,树桩子树根不都留着给镇里人看见?人家照样觉得咱把树给砍掉不妥。”沈文盛停下烟袋训斥道:“那不相同,只留下个低矮树桩不扎眼,你个熊孩子咋啥道理都不懂,你哥一人刨的动树根吗?”沈师范道:“不如俺去找买主,谁看中直接让人砍走,省得树躺倒拖回家麻烦。”
沈禄福嫂子白草芝劝阻道:“爹,晚上不要让沈师范去冒险,害怕地主眼馋咱砍自家树再给咱使毒计,咱们事先找好买主,让买主悄无声息锯掉,免得让地主或者是镇里人看见眼馋使绊子。”□□涨痒憋闷的小青年沈禄福一心想到田婶家撒欢,如果上半夜出不去,那后半夜等一家子都睡着再出去,瞅着月亮升到正当空,他非常担心田婶等的焦急,若是说好去却没去,往后再见面就不好跟她解释。他哼哼唧唧爬上炕,后半夜他爹躺在炕沿外边挡着,还没翻几个身就被他爹训斥一顿,更别说跳下炕拨门闩出去。
磨坊在半山腰靠水力带动磨盘,距离浆水镇四里地。四更天沈文盛在前面背着手,领口里插着灯笼,沈禄福在后头紧跟着推着独轮车,一边一百斤绿豆一点不轻松,以往转眼就到今晚却觉得在路上走了三年,又渴又累小青年的意志一点点被消耗,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磨坊里热闹的很,蔡乾顺是磨坊老板蔡亨通的儿子,自从开起这间磨坊,一家子在镇里住着宽敞房屋吃香喝辣,平常两口子都不来磨坊干活,只派儿子和一个伙计蔡乾解看着,俩人住在磨坊旁边的小屋内,沈禄福以前曾来找蔡乾顺玩,晚上吹掉油灯几个人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年少胡话瞎话。
蔡乾解长着两条细麻杆儿腿,是蔡乾顺的堂弟,但不是他伯父亲生的,而是续娶的婆娘带过来的孩子,蔡乾解跟蔡乾顺挺玩的来,遇见生人蔫头耷拉脑不说话,但是手脚极其麻利,头脑精明着呢,不用拨弄算盘,多少粮食加工费该是多少换算成麸皮能精确到几两几钱,是蔡乾顺最好的帮手。
沈文盛老远听见磨坊里磨盘吱吱的转动以及水流冲击叶片发出的“咔哒,咔哒,咔哒”声,每回看见都很兴奋,一直想在临小溪的山间鼓捣出这么个玩意,挣钱不说还省心。看上去比同龄孩子聪明的蔡乾顺站在磨房门外瞧见沈禄福推着车来,眼睛忽闪忽闪的跑过去趴在沈禄福耳边道:“俺刚在县里见识着济南来的老娘们,骚的很,要不要哥带你去认识认识。”沈禄福停下独轮车欲言又止道:“这事俺不能说。”沈禄福微微笑着心里想起田婶,琢磨哪里的娘们这么骚,能比田婶骚吗?俺已跟田婶好过,你啥也不知道么,你就是个嘴上过过瘾,他这么一想,灌注在手臂上的劲道消失大半,距离磨房还有十来步的地方,独轮车来回晃的厉害,蔡乾顺急忙帮沈禄福卸下豆子,将一整袋的豆子扛在肩上往磨房里走,指挥乾春清空料斗,将半袋子大豆倒进料斗。
老人都说浆水镇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春秋时期赵国贵族特意到这个地方避暑,现在还遗留赵襄王在此地避暑的栓马桩,周遭土地盛产莜麦,莜麦做酸汤面最好吃,浆水镇的酸汤面浆水人顿顿吃不够。当年李自成兵败之后,部下孙準驻扎在浆水镇一带,打算从此地聚拢残兵败将与清廷抗衡,从这里往北京城,骑快马只需要两天两夜。老人都说浆水河下埋藏着闯王的宝藏,往南一直到湖北,沿路都埋藏金银财宝。
人都爱花钱,尤其是有钱人,没有人离得开钱,沈文盛却是例外他不爱花钱,家里有米有面吃饭问题解决掉,那钱不是太大问题,镇里转悠花不了几个铜钱,卖掉粮食把钱攒起来买地他就很满意。
沈家人勤奋天帮忙,去年收成不错,沈文盛家交掉地租,留下明年口粮,地里多收获两千斤豆子,直接在镇里卖豆子价格低,拉到天津去卖能多卖出几块,但来回路途远,加上车马住店钱反而赔钱,沈文盛打听好几天,听说今年襄城县有家铺子收豆面,价格比起豆子来,一千斤豆面能比单买豆子能多卖出两块银元。
每年夏末刘地主都会派人来要三百八十斤质量上佳新小米,有零有整,他家用来熬小米粥是祖上的惯例,不算在地租里,沈文盛每年都脸上堆着笑意事先预备下最新碾好的四百斤小米,等着地主刘凌志派长工来取,地主从不拖延,总是很准时派长工来取走小米,沈文盛家剩下八百多斤谷子,碾成米刚够全家整年喝小米粥,每到谷雨播种想到刘地主一家老少白吃他家一个汗珠摔八瓣辛苦种的小米,沈文盛打心眼里不愿意再种谷子,但是他家也要喝稀饭,小米养人离不掉,便每年都在河岸好地里勤快种上三四亩。
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地里面种啥都收,小麦、谷子、高粱、黏米,薯类、豆子、荞麦,只是产量不高。沈文盛家种的十几亩地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当地虽靠着日夜不停流淌的浆水河,却鲜见水浇地的习惯。沈文盛家祖宗租来五晌地,其中二十多亩地是分租给同族兄弟,帮他们种出口粮来,有时给租钱,有时不给,是老沈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照顾同族最穷的亲戚,别让他们饿死,但从前两年开始,他们都被沈文盛要求交租,没有银钱就交粮食,一切像地主家看齐,沈文盛催他们交租时候表情严肃,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