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和哥哥在同一所中学读书,并同时喜欢上了一位有着蓝天般眼眸的女孩。生性内向的凌,还未来得及表白,甚至连情愫还没与哥哥分享,即已失恋。姑娘和高大强壮的哥哥在一起,论怎么看,都是令人艳羡的一对校园恋人。蓝天是属于太阳的,月亮只能期盼星空。
不是说什么都会让着我吗?为什么抢走了我喜欢的女孩?这样的诘问第一次在瘦弱的凌浩心中产生。
如果,没有太阳,人们会不会觉得,月亮才是天空中最亮的星体?
假设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命运的巨轮却滚滚而来。
16岁的生日,成了哥哥的忌日。那天阳光极好,空气里透着果实成熟微微灼烈的气息。凌浩、哥哥和女孩一起去海边。他们开着租来的摩托艇,朝一处未经大肆商业开发、鲜有人往的海岛进发。
阳光,海岸,少男少女,甜蜜的爱情,尽青春。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充满了幻妙的憧憬。是一串随着清风飞起的绚丽泡沫,在蓝天碧海与阳光之中,高调放肆,又于激昂澎湃里迎来最深刻刺痛的破灭。
过快的速度,超载一人的摩托艇,没有救生衣,一个大浪,共同促成这次意外。摩托艇翻倒在离目的地还有半海里的区域。那么近,那么远。女孩尚能抱住翻转未沉的摩托艇,哥哥水性极好,弟弟却与之相反。凌浩只在表面温暖的海水里挣扎了一小会儿,便沉向冰冷的深处。
没救了,我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月亮,始终不会有太阳的光辉。
意识消失之前,自卑与自责夹杂的心绪随他的身体朝黑暗坠落。
万能的哥哥不会让弟弟离去。他潜进海里,救起弟弟,浮出水面,一手架着凌浩,一手抓住小艇。
此时,海面刮起了大风,几分钟前还阳光烂漫的晴空,被大片乌云遮盖。
“阿丽莎,我们必须尽快游到小岛去。”哥哥对女孩说,“我先带弟弟过去,你抓好,我跟着来接你。”
仰躺在海面与哥哥臂弯里的凌,看着阳光一点点被乌云吞噬。耳畔是哥哥粗重的喘息声,连贯有力的划水声,海水淹没耳朵又退却的起伏声。甚至还有鱼的谈话声……这些声音越来越清晰,又越来越遥远,当他身体感受到粗糙沙砾后,看见哥哥的背影,又投向大海。
惊雷,暴雨。雨水来得如此猛烈,没有丝毫过度,便降下豆粒大的瓢泼大雨。海水不断冲刷着凌浩的半个身子,冰冷从脚底窜来。他想到了九岁那年,和哥哥有次在外玩耍,也是遇见了迅猛的暴雨。他俩淋得透心凉,凌浩冷得瑟瑟发抖。哥哥脱下上衣,拧掉水,给他擦头发擦身子,抱住他分享、传递温暖。
“哥哥待会儿也要这么做吧,我们三人抱在一起。”
他想着,等待哥哥的怀抱。而当阿丽莎匍匐在他身旁时,期盼的哥哥却不见踪影。
“快、快起来……你哥哥不见了。”阿丽莎喘着气,带着哭腔嚎叫似的说。
凌浩起身,就那么至多一秒钟,从脑干传来莫名的震动,透过身体直接敲击在灵魂上的震动。他呆立沙滩,眼神空洞。雨水模糊视线,模糊天空和海面,模糊了整个世界。没有哥哥,没有阳光,什么都没有了。阿丽莎绝望的嘶喊,大海的惊涛,风的呼号,像被谁按下了消音键。周遭陷入一片寂静,周遭仿佛是另一个空间。在这空间中,哥哥时而浮现,时而又如雾消散。
太阳,熄灭了。
4.
“你在哭吗?”朱彩问,“我肩膀被你弄湿了。”
“怎么会,那是口水。”凌浩说。
朱彩手肘顶凌浩,凌浩叫痛。
“你爱你哥哥吗?”
“当然。”凌浩叹口气,“非常爱。他走了后,我一直在学他。我时常会想,要是哥哥的生命没有终止在16岁,他也会玩乐队,玩重型机车,做出一些不循常规又挺酷的事。”
“我也很爱我的妈妈。”朱彩翻身,埋进凌浩的怀里。“我们都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可奈何。”凌浩摸着朱彩浓密长发,“祸福常,生死有命。或者说常即正常,正常反而是常了。因其常,所以正常才可贵。所以我们要聆听上帝,膜拜佛祖,祷告安拉。”
“我听德里克牧师说,我们之所以需要宗教和信仰,正是因为生命的常。”朱彩说,“肉体会随时间老去、毁灭,唯有灵魂是不朽的。”
“嗯……所以喃?”抱着朱彩的凌浩,拉起她的手,像确认是否有五根指头似的来回摩挲。
“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说不定,他们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喃。”
凌浩向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三秒钟,而后睡到床的另一边。
“那我不能再抱你了,不然你妈妈会找我麻烦的。”
朱彩踹他一脚:“瓜娃子。”又将他搂回,凑到他耳边说:“想和我做爱?”
凌浩眼望天花板考虑了几秒,一本正经回应:“想。但现在不行。”
“切,是因为我还小?”
“是的。”
“还好没有说我不够漂亮。”
“不可能。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15岁女孩。”
“仅在15岁这个范畴?”她又踢了凌一脚。
“最漂亮的,所有女人里面最漂亮的。满意了?”
“迟了。”朱彩笑着叹气。
“阿彩,你也相信这个世界其实是由很多个世界组成的吗?”凌浩转回话题。
“什么意思?”
“就像你刚才说到的,我的哥哥,你的妈妈,都在看着我们——在另一个空间里。”
“那是天堂。”
“那是宗教的说法。”凌浩碰触床头灯,灯点亮,发出如雾暖光。
他走下床,从贴墙面做成的书架上拿下一个旧式收音机般的木匣,端着它回到床边。
“打开看看。”
朱彩打开木匣,蓝黑色天鹅绒的内衬里是颗幼童头颅大小的水晶头骨。
“什么玩意啊?”她拿到手里把玩,头骨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蓝色清光,“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人的头骨?”
“不知道,可能只是工艺品。”
“做这种工艺品干嘛?挺吓人的……”
凌浩笑而不语,把木匣放在地板上,又碰触床头灯。如雾暖光熄灭,蓝色清光更浓,仿佛这颗水晶头骨自己便能发出光。
“这是我摩托车旅行时,遇见的一个女人送我的。”
“什么女人,漂亮吗?”
“非常漂亮……”然后他想起什么的补充,“比你差些。”
朱彩满意的笑。
“中国人,个子高挑,身材苗条。我们在一间咖啡馆相遇。说来挺巧,咖啡馆就叫‘MEETING’,招牌是只黑猫。《魔女宅即便里KIKI那样的黑猫。那天她穿了件米黄色风衣,夸着大号的GOYARD旅行包,围条红绿相间的苏格兰格子大毛巾。下面是双灰色丝袜和墨绿色高跟鞋。双腿一塌糊涂的美,像被谁吸进嘴里,融化掉多余脂肪修饰出的曲线。”
“记得这么清楚?”
“漂亮嘛。”
“切。”
“她找我请她喝一杯,我当然没拒绝。然后我们聊天,各种话题。刚开始我以为她是自己揽客的高级妓女,你懂?”
“知道。别把我当小孩。”朱彩将水晶头骨捧手里掂量。
“我还以为喝完咖啡我们就会去做交易,结果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她给我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世界的构成,精神力和無極炁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然后,就从包里给了我这个。”
“给你的?”
“是的。”凌浩回忆后笑了笑,“很奇怪吧。找我喝咖啡,聊天,最后给了我这个东西,就自己走了。”
朱彩将水晶头骨仔细查看:“除了当摆件,还有什么用喃?不过它的光泽很漂亮。”
“走之前,那个叫拉姆的女人说,通过这个头骨,我们可以看到其他的世界和我们的内心。”凌浩单手托着下巴,盘坐在床,“我们的世界是由很多个平行世界组成的,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还说,在我们世界死去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去。”
朱彩背脊窜起一条长如小蛇的毛毛虫:“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们其实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而通过这个头骨,可以看到。”
“切。”朱彩叹气,“比起我,你更像个15岁少男。我7岁时就不相信有圣诞老人了。”
凌浩认真看着朱彩,同时看着水晶头骨。一字一句的清晰吐出:“她说的是真的。我看过。”
毛毛虫爬到了朱彩头顶:“你……看过?”
“是的。”
朱彩迟疑片刻,把水晶头骨交还凌浩。
“那……那你哥哥怎么样了?他在哪?”朱彩感觉毛毛虫已经翻过她的身体背面,来到了喉管,正朝胸口处爬去。
“我哥哥在世界的尽头。”凌浩单手捧着水晶头骨,举到面前,双眼看着头骨空洞的眼窝。
“世界的尽头?”朱彩复读,“那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没有风浪的大海,平整如镜,一望垠。我哥哥架着银色的摩托艇,破开海水疾驰而行。他就这么孤单的驾驶着,微笑着奔向前方。前方是巨大的瀑布,原来那片海不像我们地球的海,那片海是有尽头的,海水落进一条深不见底的金色深渊,我哥哥也落了下去。不知道落了多久,他降在一片金色的森林里。黄金的厚密树叶捧着他,他安然恙,继续发动摩托艇,在这片苍茫树叶组成的金色海洋上继续前行,直到世界的尽头。”
凌浩入神的述说,朱彩发现,他手里的水晶头骨,竟然若有若的出现了他描述的画面,随着冷冽光芒的溢出,越加清晰。她揉眼睛,咬舌头,确定这不是场幻梦。她看见一位有着阳光微笑的健壮少年,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大短裤,驾驶银色摩托艇,飞驰在蔚蓝大海和金灿灿的森林上。五光十色的鸟群从他身旁飞过,他和每一只鸟打招呼,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直至杳然。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朱彩激动的摇晃着凌,从他手里抢过水晶头骨。
“我要找我妈妈。”朱彩语音忐忑的说,用尽全力般盯视水晶头骨,“怎么没有画面了?我要看我妈妈……”她歇斯底里,继而抽泣起来。
“阿彩。”凌浩抱着泪水喷涌的少女,拿过她手中的水晶头骨,安稳放床头。
“总有一天你会再见到妈妈的。”
“什么时候?”
“不知道啊。可能是任何时候,也可能直到世界尽头。”
“你会陪我去找妈妈吗?”
“会的,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哪怕是去世界的尽头。”
清冽冷光中,凌浩轻吻满脸是泪的朱彩。
5.
三年后,朱彩父亲再婚,新娘正是那位女警。
20岁生日过后,朱彩追随凌浩回到中国,与他正式建立恋爱关系。朱彩读书,凌浩经商。
2018年,凌浩践行承诺,带着朱彩去到另一个世界。
2019年,绵柔夜雨过后的一个春日,朱彩在人群熙攘的街道,邂逅了街拍的叶柳。
凌浩于2020年11月5日结婚,新娘是乐队里的鼓手KIMIKO。